“魏九爺!”王四爺忙披起褂子,一臉諛笑站起身來,炫耀地看了一眼瓜棚裏的眾人,說道:“大熱的天,您怎麼也來了?要吃瓜,打發幾個小廝來我這地裏盡管搬就是了……方才我們都還在誇您老人家財雄一方,為人厚道呢!”

胤祥此刻才知“魏九爺”原來就是“魏老九”。他屏住氣,蹺起二郎腿,仔細打量這個鹽商,隻見魏老九“嗯”了一聲,並不和王四爺搭訕,陰沉著臉用目光搜索半日,踱到胤祥跟前,指著張五哥道:“這是私鹽販子,你們把他拿下!”幾個衙役答應一聲,撲向正在發呆的張五哥,架著胳膊,兜屁股又踢了一腳。那張五哥身上有功夫,居然絲毫不動!一個衙役將那口袋一踢,沉甸甸的,便提了起來,齜牙咧嘴笑道:“還是九爺眼裏有水!倒真他娘的是個販私鹽的!”說罷將張五哥往後一搡,“走!你愣什麼?屎殼郎鑽到夜壺裏,假充黑老包過陰麼?”一個衙役過來,把布袋向張五哥脖子上一架,笑道:“大熱天兒,叫爺們替你背私鹽?我瞧著你像是練過把式的,還是你自個辛苦辛苦吧!”說罷推著張五哥便走,周圍的人早看呆了。

“慢!”胤祥突然一擺手,將扇子掖進腰裏站起身來,指著布袋說道:“這鹽有一半是我的,你們不能都拿走!”

“喲嗬!”衙役們不禁相視一笑,“還挺仗義的啊!那你也隨著走一遭!”人們夾七夾八,這個說:“這小子頂多有五成!”那個說:“五成也抬舉了他。我瞧著呀,是個二百五!”說著一陣哄笑,押著胤祥和五哥頂著烈日進了城。

縣衙門就在西關大街城隍廟隔壁。衙門口牆上的堂鼓已有好長時間沒人敲了,落了老厚的一層灰。前任錢縣令因是摘印去職,所以官靴盒子空空地掛在一邊。胤祥跟著衙役們進了二門,見衙門院裏大槐樹下已經有了兩個人,和五哥一樣都是身邊放著一個口袋,看樣子和張五哥是一道兒的,三人點頭會意。那兩個人便問:“五哥,這是誰?怎麼也來了?”五哥看了看胤祥,便埋怨道:“幹你什麼事?何苦來,攪到裏頭受罪。”

“周瑜打黃蓋,打的願打,挨的願挨麼!”胤祥一笑,打量著空蕩蕩的大堂,漫不經心地答道,“我就喜愛湊份子,圖個熱鬧!”正說話間,側門一響,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幹瘦幹瘦的,身著五蟒四爪袍子,綴了補子,一頂簇新的素金頂大帽子後垂著長長的發辮,一步一步地踱出來向堂上走去。跟班衙役忙高叫一聲:“施老爺升堂了!”

堂鼓咚咚咚響了三聲,八個衙役手執水火棍“噢——”地答應一聲走了進去,雁字形排開。一切又歸寂然,隻聽樹上知了沒完沒了地叫得煩人。刑房師爺因見施世綸升了堂,便向魏老九小聲說了句:“我上去看看。九爺,這個施老爺風骨很硬,你小心著點。”因離得很近,胤祥見師爺至案邊拱手一揖,湊到施世綸身邊小聲說了句什麼。施世綸眼睛近視得很厲害,一手拿著個鏡片,一手拿著一張紙,貼著臉看了半晌,方點點頭說了句什麼。師爺依舊退下來,到魏老九跟前道:“老爺請你呢!”

“我這就上去。”魏老九掃了胤祥、張五哥等人一眼,幹咳一聲便跟著師爺上了堂。站在案桌前向施世綸躬身一揖,說道:“老公祖,晚眷生魏仁拜見了!”施世綸“唔”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拿起桌上鏡片照了一下,問道:“你是陝西人?哪一府的?聽口音不像陝西人呀!”

胤祥在旁看著,不由暗自冷笑。久聞施世綸是清官,看來也未必。他原是府尹,如今貶職為縣令,下邊諛稱“老公祖”,他居然泰然受之。側耳聽時,魏老九賠笑答道:“我是內黃人。”

“內黃人,”施世綸側著頭想了想,說道,“我在內黃沒有親戚啊!這‘晚眷生’三個字……是從何而來呀?”

胤祥這才曉得施世綸皮裏陽秋,耍弄魏老九開心,不禁咧嘴一笑。旁邊衙役低喝一聲:“你老實點!”再看堂上魏老九,已羞得臉像紅布一樣,揩著汗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話。

“這也罷了。”施世綸冷笑一聲,說道,“我為一方父母,你不過是個鹽商,就算你是販官鹽的,怎麼見了我,你隻輕飄飄地打個躬兒,這又是什麼規矩,什麼道理?”

縣老爺一下子拉長了臉,堂上堂下衙役、犯人,俱都愕然失色。怎麼這個老爺不問被告,隻把個原告魏老九揉搓個沒完?

“咹?”

施世綸威嚴地一仰身子,搖著芭蕉扇又哼了一聲。他那清臒的臉上掛了霜似的,語氣中帶著不可抗拒的壓力,壓得眾人都透不過氣來。

“回老公祖——”

“我不要你叫老公祖,拍這虛馬屁!”施世綸赫然震怒,“你好好回話!”

“回老父台……”魏老九幹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曆來規矩就是這個樣兒的!我在延慶府——”

“這裏是桐城縣,不是延慶府!”施世綸陰森森的聲音使人們都打了個寒顫,“他們受了你的賄,自然待你如座上客。我買鹽吃菜,素食恬淡。你是什麼東西,敢和我抗禮?——來啊!”

衙役們早已看得瞠目結舌,好半日才回過神來,參差不齊地答應一聲:“在!”

“拖下去!”施世綸臉上毫無表情,淡淡說道,“抽二十鞭子!”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