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原聽胤祥說施世綸是他的“門下”,又是自己的“學生”,覺得好笑,踱出來聽熱鬧。因見何亦非問自己,便冷冷道:“我看你昏聵,十三爺也是欽差!連這點子事都做不了主?”

“你聽著,老何。”胤祥卻不似胤禛那樣嚴肅,用扇子拍著大腿,嬉笑道:“施世綸既是清官,又是我門下,他放了人,你再捉起來,不是掃我的臉麼?那幾個人,你一個也不能押。鹽狗子要是搗亂,不肯出銀子,那你的水火棍子是做什麼用的?你回去,把你這身狗皮剝了,洗洗澡,醒醒神兒,照我吩咐的去辦。鹽商們不依,就往北京四牌樓找四爺,找我也成!你滾吧!”何亦非聽了再不敢駁回,連聲諾諾,答應著退了出去。

胤禛這才笑問:“施世綸是靖海侯施琅的兒子,你從哪弄來這個門下?再說,為何好端端地又把我拉扯進去,硬要我收這個學生?”胤祥蹬著靴子站了起來,嬉皮著臉兒笑道:“收這個學生管保四哥不後悔。四哥你有煞氣,說是我自個兒的門下,怕他們下頭輕慢,才攀上你這棵大樹。”遂把今日在桐城縣衙的所見所聞一一說了。

“怪不得你叫住何亦非嘮叨了這麼一通!”胤禛開心大笑,說道,“施世綸可謂有其父必有其子了!當日施琅征台灣,連大學士李光地的賬都不買,還差點殺了福建將軍賴塔,養出兒子來又是這麼個怪脾性!”他歎了一口氣,又道,“是啊!鹽政之弊並不在於這些肩挑背負的小販子,鹽道、鹽商才是鹽政的蠹蟲。豺狼當道,安問狐狸?”他說著,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沒再言聲。胤禛這人就這麼個脾性,說他是個冷人兒,有時說起話談笑風生,伶牙俐齒滔滔不絕;說他開朗爽快,有時一整天端然默坐一語不發。因此朝中文武大員既不敢得罪這個皇太子的心腹兄弟,也不敢輕易討好兒,竟是敬鬼神而遠之。

出了半日神,胤祥才又問道:“四哥,你今兒一天都在河工上麼?”胤禛向胤祥剛才躺的椅子上端然坐了,慢慢搖了搖扇子,說道:“下午查河工,上午去方苞家看了看。方苞是海內知名的學者,跟著戴名世吃這麼大的虧,實在可惜得很。好在奉旨來拿人的年羹堯,倒真是我門下的奴才。我見他命文鳳鳴把方家老小一百多口都圈在四間房子裏,被熱死了好幾個。佛以慈悲為懷,這太過分了。我訓了年羹堯幾句,除了正犯方苞,眷屬一個不許傷害!”胤祥知道胤禛皈依釋教,不禁一笑,問道:“方苞犯了什麼罪?”

胤禛看了胤祥一眼,冷冷說道:“戴名世所著的《南山集》中有詆毀大清、懷念前明的妄語,《詠黑牡丹》中居然敢狂妄地嘲諷我朝:‘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前閱邸報,此人已在北京西市正法了。方苞給他這本書寫了一篇序。看來,這個寫序的方苞也是水多麵少——難活啊!”胤禛停了一會兒又緩慢說道,“這個案子戲中有戲啊!方苞隻能算有一些牽連,無大罪。其實是因他上帖子給藩台衙門,整倒了前任錢縣令,得罪了這裏的鹽梟,這一下子被捅到老八那兒,才出了大事。這個地方不能久留,我們這幾天把事情料理一下,得趕緊回京!”“老八”指的是皇八子胤禩,在康熙的二十四個兒子裏頭,隻有這個“八爺”最得人望,學問品貌不必說,是頭一等的,那一份風流儒雅,寬厚仁愛,穩沉大度,朝裏朝外連屬國外臣,無人不景仰折服。太子胤礽為人仁懦疲軟,康熙已經幾次透出對他的不滿。若真的因這事折騰垮台了,不但四阿哥胤禛,連三阿哥胤祉、十三阿哥胤祥這幾個被稱為“太子黨”的人也必定踩在這位“八爺”的腳下,這輩子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

胤祥一向潑辣膽大,豪爽不羈,聽了胤禛這番話,也禁不住臉色蒼白。

“你也不用犯愁。”胤禛一笑說道,“車到山邊自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隻是咱們這個太子爺,也太不爭氣,他要真的是一味柔弱,也還是可醫之病。偏有時還躁急得不循規矩!比如上回,皇上為他調度軍糧太慢,說了他幾句,他就拿著平郡王納爾蘇出氣,堂堂王爺,吃了他十鞭子,弄得皇上心裏更不高興。唉……”他籲了一口氣,不勝感慨地說,“不想這些事了。反正天塌了,有個子高的頂著,一切回京再說吧。”

過了幾天,胤禛和胤祥就起身北行。因要趁涼趕路,兩個人都不想招搖,便各自騎了一匹馬,扮成進京應試舉子的模樣,身邊隻帶了四貝勒府的管家高福兒,其餘的人帶著車馬儀仗,遙隨於後。行至第三日傍晚,遠遠看見一座莊子烏沉沉地橫著。高福兒在馬上用手指道:“前頭就是江夏鎮!”

胤祥原想著江夏是個大鎮,必定人煙輻輳、店肆商埠俱全的。不想到了一看,卻滿不是那回事。好大一片的鎮子,青堂瓦舍間綠樹婆娑,蔚蔚茵茵十分壯觀。高福兒進鎮轉了半日,出來拍手歎道:“二位爺!當初小人在這裏跑過單幫,想不到十幾年工夫,這鎮子就變得認不得了。如今竟沒有一家店鋪,都成了劉八女家的住宅!連個住處也尋不來!請二位爺示下,咱們是不是到東邊十裏廟去歇息?”

“劉八女!”胤祥陡地想起在桐城瓜棚底下張五哥說的,不禁一怔。他竟有這麼大的家產,占了這麼大個鎮子做宅院!光是遷走原來的店鋪,這得多少銀子?見胤禛沉吟不語,胤祥便道:“四哥,既是殷實人家,必定樂善好施。我看咱們今晚就求借一宿也不打緊!”胤禛在馬上顛了一日,早覺渾身困乏,也不想再跑,便吩咐高福兒道:“咱們這一大群人求宿豈不招人厭煩。你到後頭,尋著咱們的人,你就隨他們一道兒去十裏廟打尖。我和你十三爺進鎮子投宿,明天你來接,別的人在李家寨會齊一塊走。我是騎不得馬了,你叫他們買一乘竹椅涼轎。我到李家寨換乘涼轎。就這樣,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