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再也不敢貿然哭泣了,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因為他實在走不動了。他就在莊稼地裏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裹著被夜露打濕的衣服,走到了縣城,又忍著饑餓到了火車站。其結果可想而知,他身上沒有一分錢。他幾次走到火車車廂門口,都被列車員給擋了回來。在火車站,他翻過垃圾筒,撿過旅客從車窗裏扔下的剩麵包、剩礦泉水。後來他又回到了縣城,像個小叫花子一樣繼續從垃圾箱裏尋找食物充饑。他被縣城裏的孩子追過打過,他頭上臉上的傷痕就是那些孩子給他留下的光榮紀念。他不是沒想過回家。可是一想到回家就會被抓去槍斃,他就害怕了。他說他還不想死,他還沒長大,還沒有掙錢養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他怎麼能死?他說,我餓了就從垃圾箱裏找食物,渴了就到街頭的自來水管裏接水喝,困了就在別人的屋簷下睡下。他說他不管怎麼餓,都像解放軍叔叔那樣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他一點也不知道家裏發生的事,在街頭露宿的第三天晚上,他被縣城巡查的治安民警叫醒,被帶到了縣裏的派出所。
這就是堂哥出逃的傳奇經曆。從那以後,堂哥一下子懂事多了。但他孤獨和沉默的脾氣也更深了。
更要命的是,堂哥的憂鬱像是有傳染似的,隨著冬季的到來,就要滿五歲的堂妹也像是患上和堂哥同樣的症候。
那天我放學回來,看見堂妹一個人躲在兩堆紅薯之間的縫隙裏,手裏抱著她媽媽給她買的那個洋娃娃。那個洋娃娃漂亮的裙子已經沒有了,手也掉了一隻,身子也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但堂妹還是舍不得扔它,經常抱在手裏。堂妹的兩隻膝蓋並在一起,托著圓圓的下巴,眼睛一動不動看著外麵,一副出神地沉湎在一個幻想中的世界的樣子。可那是什麼樣的世界,我沒法想象,也無法參與其中。直到我走進屋,堂妹才驚醒過來。她馬上站了起來,目光看著我,露出一種濃濃的期盼。
“芳芳,你在想什麼?”
堂妹沒回答我的話,卻對我反問道:“揚揚哥,你說我如果又病了,我媽媽會不會回來?”
堂妹看我的眼睛是那麼單純和清亮。我想也沒想就回答說:“那當然!如果你又病了,你媽媽肯定又要回來看你!”
堂妹聽了我的話,那雙眸子裏的光彩突然像是被水澆了似的熄滅了。她低下了頭,十分失望地說:“可我為什麼不生病了呢?”
我一下被堂妹的話問住了,想了半天才說:“生病不好,芳芳!生病了要打針,很痛的!”
“可是生病了媽媽要回來呀!”堂妹看著我說。
我覺得堂妹的話比課堂上老師的提問還要讓我頭疼,就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芳芳,你要願意生病就生吧,我要去做作業了!”說著,我走進了自己的屋子。我當時一點也沒想到會發生第二天的悲劇。堂妹死了以後,我一直認為自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我不該對她說那些話。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雖然已經入冬了,但爺爺奶奶常說“十月小陽春”,天高雲淡,陽光融融,空氣既濕潤又新鮮。奶奶這天是去地邊點岩坡胡豆。胡豆是我們這兒小春裏的一季懶莊稼。如果是點在地裏,隻需要施一點平時打掃衛生倒在陰溝裏漚爛的農家肥,要是在岩坡上點,就什麼都不需要。奶奶還是用上次盛花生種的竹籃盛上胡豆種。冬天氣溫低,種子出土慢,為了能讓種子快些出芽,奶奶先把胡豆種子在溫水裏泡了一天一晚,所以盛在籃子裏胡豆此時又白又胖,一顆顆像被媽媽乳汁喂肥的大胖娃娃。當然,這些種子也毫無例外浸過農藥——因為現在外麵的土老鼠實在太多,加上莊稼收割幹淨以後,被饑餓驅趕著的麻雀會千方百計地從土裏把種子刨出來吃。奶奶走時,堂妹像往常一樣吵著要和她去。奶奶先是不想帶她一起去,可看看天氣很好,就轉身進屋提了一隻用稻草編成的圓草墊,讓堂妹跟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