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留守 (13)(1 / 3)

到了四月裏,雖然病魔還是用間歇好轉、偽裝緩和的手段來欺騙奶奶,但我們卻分明感到奶奶的病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因為奶奶自身給我們發出了嚴重警報——她原來幹瘦如柴的身子忽然腫了起來。先是腳有些腫,後來就是手、臉、肚子都跟著像發泡似的迅速膨脹起來。湊近看去,看得見那皮膚下的水閃閃發亮。吃東西已經變成了一件極艱難的事。每次爺爺給她喂一些糊糊之類的東西時,她都張著大嘴來接,很饞的樣子。可每次都咽不下去,眼淚痛苦得直往外流。爺爺顯出了十足的耐心,不管奶奶咽了多少,他都鍥而不舍地用小匙一點一點地做著努力,比喂嬰兒還要小心。奶奶努力張大嘴巴,像是感激爺爺一樣。可那些糊糊最終都還是順著奶奶的嘴角完全掉在圍脖子上。

奶奶臨死前,病魔折磨得她一刻不停地大喊大叫,整個村子都知道奶奶在與死神做著最後的搏鬥。這種痛苦的呼叫讓每個人都不忍心聽下去。爺爺、大媽、勇勇哥和我,幾乎都徹夜不眠,守在她的床前。每個來看望她的人,見了她那一副生不如死的慘狀,都會難過地把身子背過去,掩麵而泣地說:“造孽呀,怎麼就不咽那一口氣嘛?咽下那口氣就好了!”

可奶奶就不咽那口氣。有時在疼痛發作的間歇,她還會睜開眼睛,吃力地轉著頭,朝屋子裏看。爺爺知道她在等什麼,就攥著她的手,附在她的耳跟前說:“快了快了,就要回來了!”

奶奶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點了一下頭。當天晚上,大爸、二爸二媽、爸爸媽媽果真像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樣,一前一後地回來了。不管是誰,一走進屋,就一下撲到奶奶床前,哭聲就讓人肝腸寸斷地響了起來。奶奶先處於昏迷狀態,天亮時候,突然睜開了眼睛,艱難地扭著頭,朝屋子裏的人看了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腫得大腿般粗的手在被窩裏動著。爺爺在她耳邊大聲問:“你要幹什麼?”

奶奶的嘴唇翕動了兩下,沒有發出聲音,繼續非常緩慢地往外抽著手。爺爺就幫她把手拿到了被子外麵,奶奶的目光又從大爸大媽、二爸二媽和爸爸媽媽臉上掠了過去,然後她用一根指拇,對二媽動了動。爺爺趕緊對二媽說:“老二家的,你過來,你媽有話對你說!”

二媽抽泣著走上去,攥著奶奶的手。奶奶的嘴唇又艱難地翕動了幾下,但還是沒有發出聲音,隻是被二媽攥著的手在輕輕悸動。二媽明白了,“哇”地一聲哭出了聲,對奶奶大聲說:“媽,我們不怪你!你別在心裏過意不去,那是她的命,她隻是來我們家索債的小鬼!”

二媽的話剛完,奶奶的手一鬆,頭歪到一邊,臉上帶著平靜和滿意的笑容,徹底告別了這個世界。

屋子裏立即響起了她兒子媳婦一片號啕的哭聲。哭了一陣,大爸首先明白過來,擦了擦眼淚對二爸和我爸爸哽咽著說:“福來、福誌,你們不要哭了!爹現在傷心得都不知道該幹些什麼了。你們一個給娘燒枕頭草,一個燒倒頭紙去吧,我去放斷氣炮!”

二爸和爸爸這才忍住哭聲,各自忙自己的去了。沒一時,大爸在門外放響了三顆鞭炮。鞭炮騰空而起,在空中炸出了幾朵燦爛的煙花。乍地響起的爆炸聲驚醒了村子裏正在熟睡的人,大家由此知道奶奶走了的消息。那一瞬間,人們從熱被窩裏坐起來,發出的歎息聲嚇得雞在籠裏都胡亂撲著翅膀,豬牛在欄裏“乓乓”地撞著圈。

“你奶奶說不定是天上的善心菩薩下凡!”埋葬了奶奶三天後,成忠叔對我說,“要不怎麼一輩子都是糯米心腸呢?要不你奶奶的斷氣炮一放,連村裏的牲畜家禽都悲傷得大哭大叫、尋死覓活似的?”

“不是!”我大聲說,“是鞭炮的聲音把它們嚇的!”

成忠叔說:“鞭炮聲再大,也不會嚇得豬撞圈,牛掙脫鼻繩,一個勁流著淚往你們家裏跑嘛!”

我奇怪地問:“我怎麼沒看見牛跑到我們家裏來呢?”

成忠叔說:“你怎麼能看見?我走到半路把它們都攔回去了!我去攔它們的時候,它們還頂我。這不,我現在手臂上還有一個青疙瘩。”說著,他在我麵前舉起手臂來,我真的看見了一塊發青的皮膚。

成忠叔言之鑿鑿,把我弄糊塗了。

成忠叔那天早上,是第一個趕到我們家的人,倒是真的。那時,我大爸大媽、二爸二媽和爸爸媽媽正在趁奶奶身體還有些餘熱的時候,給她穿“老衣”。“老衣”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全是青布。令爸爸媽媽他們沒有想到是,給奶奶準備這些“老衣”的時候,奶奶的身子沒有腫,現在,奶奶的身子像黃桶一般,先前預備的老衣根本穿不上,現在重新準備又來不及。沒辦法,大爸和大媽隻好拿來剪刀,從中間把衣服剪開,這樣才好歹給奶奶裹上。這時,成忠叔就來了。他一頭撞進來,喊了一聲“秀嬸”,就跪在床前給奶奶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站起來,對著爸爸他們說:“福臨、福來、福誌哥,會打鼓離不得三班人,有什麼要做的,你們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