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爸立即感激地對成忠叔拱拱手說:“成忠老弟呀,多謝你了!我正說來找你呢!我們這兒抽不開身,你就給我們到鎮上請一下喪葬公司的人。剛才我們幾弟兄核計了一下,村裏怎麼也湊不齊一支辦喪事的隊伍。特別是那八個抬棺材的‘金剛’,數來數去都隻有五個,你說也不能讓我們孝子去抬吧!”
成忠叔也歎了一口氣,說:“那倒是,哪有孝子抬棺材的事!福臨哥你們放心,我這就去,很快就把他們請來!”說完,成忠叔轉身就走了。
我知道鎮上辦喪事的公司是怎麼回事。現在,不單是我們村死了人,湊不齊辦喪事的人,很多村都是這樣。鎮上木工社有個姓史的退休工人,他過去就是專做棺材的。他瞄準了農村這個情況,就聯合了幾個粗通喪葬之道的退休老頭,成立起了一個“史氏喪葬服務公司”,專門吃起死人的飯來。先還隻是做些紮花圈、紙人紙馬,替死人縫“老衣”、沐浴更衣,鬧夜號喪唱孝歌等活兒。後來生意漸漸興隆,姓史的老頭又擴大隊伍,召集了一批鎮上年輕力壯的下崗工人和無業人員,組成了“金剛隊”,負責抬死人上山。現在他們公司可大了,名字也改成了“史氏喪葬一條龍服務有限責任公司”,姓史的老頭是總董事長,大家都叫他“史總”,下麵還有好幾個分公司。大夥說:“過去姓史的是盼著人死,可現在他們不盼了。因為他們每天都有幹不完的活。如果他們再盼著人死,自己不累死也得撐死!”
去年冬天,村裏的興明爺爺去世了,也是請他們來辦的喪事。他們從綁花圈紮牛頭馬麵到縫製“老衣”到裝棺裹屍,從鬧夜號喪唱孝歌到隨同出殯發喪,從抬棺上山到建墳立碑,都辦得非常周全,沒有一件遺漏。這當然省了喪家不少的心。可是事後,興明爺爺的兒子——我的良全叔卻高興不起來,好像辦喪事的人欠了他什麼一樣。
“家順伯,你說這是怎麼回事?”有天,良全叔哭喪著臉,對爺爺說,“省心是省心了,可我這心裏,總覺得這喪事辦得不像過去那麼真切、傷心和巴心巴腸,有點像我站在工廠的流水線上生產產品的味道,又機械又呆板,冷冰冰的沒有一點人情味,都商業化了……”良全叔在杭州一家著名的剪刀廠打了十多年工,已經成了一名技術工人。說到這裏,他眼睛有些濕潤了,停了一會才接著說:“我覺得對不起我爹!就說紮花圈吧,過去紮花圈都是死者的晚輩或親人,從裁紙到綁紮,一朵一朵親自動手。一邊紮,一邊想起死者對自己的恩情和好處,眼淚就會撲簌簌往下掉。掉在紙花上,又開出一朵花。這哪裏是在紮紙花,分明是晚輩和親人在心裏和死去的人說話,這話會永遠刻在晚輩和親人的心裏。可現在呢,那些花五顏六色,看是很好看,卻全是工廠裏一個模式生產出來的。
那些辦喪事的人拿出來,往竹圈上一綁就完事了,哪裏還在和死去的人說話!再說那鬧夜號喪唱孝歌吧,過去不是親人,就是對死者知根知底的左鄰右舍,或和死者相好的老哥老弟、老姐老妹,大家在歌裏回憶起死者生前的樁樁辛苦、件件好處,也觸景生情想到自己。情到深處,往往是號啕大哭,悲不成聲,那種情狀,連天上的飛鳥都會情不自禁地掉下來,月亮也會躲到雲層裏。可現在呢?那些孝歌是辦喪事的人事先錄好了的,然後從喇叭裏放出來,雖然也是拖聲啞氣,卻千篇一律,又幹癟癟的,一點聽不出對死者的追念和緬懷之情,更不用說引得人掩麵大哭了。還有那送喪時的哭聲,也是事先錄好的,全是幹哭、假哭!家順伯,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呀?現在不但活人與活人之間互相哄,互相騙,連死人也哄起來了,真是七月十四燒筍殼——哄鬼呀!這樣的喪事別說讓活人得不到安慰,就是對死人,也是大不敬呀!我隻要一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我爹……”
良全叔像是憋得很難受,一口氣對爺爺說了這麼多。爺爺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沒有插,十分理解良全叔的心情。良全叔說完許久,爺爺才慢慢地勸良全叔說:“良全呀,你也不要難過!你娃有這樣一番心意,你爹在九泉之下聽了,也會高興的!世道已經是這樣,誰也拗不過世道,打魚子就不說隔年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