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那個叫橫嶺坎的地方時,堂哥的幾個同學早就等在那兒了。他們和堂哥的年齡都差不多,大約全是十五歲或十六歲的樣子。個子雖然都不矮了,但每個人的臉都還是清一色的娃娃相,上麵掛著幾分沒有成熟的稚氣。他們帶的東西也和堂哥差不多,腳邊放著一隻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背上背著一個背包,那也許是他們不久前還在學校裏用的書包,不過現在裏麵裝的,再不是那些陪伴了他們三年、令他們頭疼的語文、數學、物理、化學這些書了,而變成了一些滿載著他們的希望和憧憬的洗漱用品。他們一見堂哥,竟然全都興奮地高叫著過來和堂哥擁抱,有點像電影裏演的紅軍會師的鏡頭。他們擁抱完了,堂哥才對他們說:“這是我弟弟揚揚!”他把“弟弟”兩個字說得特別親切,我忍不住都要哭了。那些人又過來和我擁抱,把我沒來得及流出來的淚水給堵了回去。那一刻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不認識他們,他們怎麼會對我這麼親熱?
他們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見車還沒有來,就到樹蔭下坐了。也許是為了打發等車這段時間的寂寞,也許是高興,沒一時,他們竟像歡慶勝利地唱起歌來。他們先唱了《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又唱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然後又唱了《纖夫的愛》……我發現除堂哥的聲音完全變過來了以外,其他幾個人都還在變聲期。因此,這些歌聲從他們嘴裏發出來,除了嘹亮和高亢外,還有一種兒童似的單純和清澈。他們唱的歌我一首也不會唱,我靜靜地看著這些快樂而開心的歌手,早忘記了剛才的感傷,不禁在心裏羨慕起他們來了。唱了一會兒,他們看見公共汽車從遠遠的地方來了,就立即停住了歌唱,從地上提起自己的東西,準備上車了。這時,堂哥才又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耳邊大聲說:“照顧好爺爺!”說完,又不放心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才放開我轉身走了。感傷又一次控製住了我的情緒。我淚眼蒙矓地站在路邊,看著他們上了車。在車即將啟動的時候,我大喊了一聲:“勇勇哥——”我不知堂哥聽見沒有,因為車已開走了。但我看見從車窗裏伸出了好幾雙手,在朝我使勁揮著,很久沒有放下。
在堂哥他們的汽車走遠了以後,我才慢慢地往回走。路過小姨路邊店的時候,我見大門開著,就朝裏麵瞥了一眼。我看見在櫃台裏麵原來小姨坐的地方,坐著一個戴著老花眼鏡、麵孔上的皺紋像核桃皮上一樣多的幹癟老頭。我的鼻子一酸,心裏想,不知什麼時候小姨才能重新回到那把椅子上?
小剃頭佬又來到村裏了。距大媽那件事後,小剃頭佬差不多有兩個多月沒在村裏露麵了。我是去大媽家裏看了雪梅回家,在路上碰著他的。他頭上戴著一頂舊草帽,背上背著工具箱,一瘸一瘸地在公路上走著。
看見他,我突然想起了兩個多月前大媽家發生的事情。可奇怪的是,我現在心裏對他沒有那種恨的感覺了。當然,也沒有那種可以稱之為愛的東西。不過,我卻清楚地記得,當我上次拿著爺爺給的錢,到遠在十多裏的鎮上去理發時,我曾經站在小姨店邊的埡口上,往公路遠處看了很久一陣,心裏期望能看見這個瘸子從遠處走出來。現在猛一見,竟然有了點暗暗的高興。但我又不好意思開口喊他,我想知道他這兩個多月中在幹什麼,於是我就追了上去。
小剃頭佬聽見腳步聲,回頭一見是我,馬上像過去一樣親熱地叫起來:“啊,是揚揚呀?這麼熱的天,不在家裏乘涼,還出來跑什麼?”
我說:“你這樣熱的天氣,不在家裏乘涼,也出來幹什麼?”
小剃頭佬笑了一笑,拍了拍工具箱,說:“幹什麼?給你們理發呀?”
我不相信地說:“兩個多月了,為什麼你都不來呀?”
“病了!”他說,說完還假意地咳了兩聲嗽,像是病還沒有痊愈似的。
我知道小剃頭佬在說假話,但我沒有戳穿他。他看了看我,然後把目光落在我的頭上,像是十分好奇地問:“小崽兒,我上個月沒來,你這頭到哪去理的?”
我摸了摸頭,有意氣他地說:“我到鎮上理的發,鎮上的小姐可比你手藝好多了!”
小剃頭佬卻沒有生氣,反而笑嘻嘻地說:“你吹吧!誰不知道鎮上那些小姐的手藝?她們連刀子都不會磨,隻知道買現成的刀片用。要說好,隻是比我的手嫩!摸著小姐的手,好像回到了十八九!告訴我,小崽兒,她們摸你腦袋瓜子的時候,你是什麼樣的感覺?是不是下麵那東西也翹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