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肯定還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聽了這話,似乎吃了一驚,立即說:“是,是,怎麼不是呢?”可說完卻馬上問,“表侄,你即使進了城,也可以做手藝呀!要不,哪來的錢買米買麵?城裏可不比鄉下,喝口水都要錢呢!”
小剃頭佬聽了,爽朗地笑了起來,好像對爺爺的話不屑一顧似的,說:“表叔,你說城裏喝口水都要錢,這話沒有錯!可城裏掙錢的機會也很多,哪還需要再耍這份手藝!再說,我即使還想把這土剃頭佬手藝耍下去,也沒法做了!你老人家知道,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鎮上和城裏又到處都是美容美發店,像表叔你這樣的老頭,一天比一天少,剩下沒幾個了,你說我這手藝做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我在一旁急忙叫了起來:“還有我!”
小剃頭佬一下笑了,說:“你?你小崽兒還能把頭給我理多久?隻要一上初中,鎮上發廊那些小姐還能不把你的魂給勾去?”說完,他又回頭對爺爺說:“表叔,跟你說句老實話,你表侄媳婦早就埋怨我,說掙這點錢還不夠草鞋費!我想向你們多收點錢呢,良心又說不過去。想來想去,還是不做這手藝了好!反正這手藝遲早都要過去,就像人一樣,你說是不是,表叔?”
爺爺許久都沒有出聲,像是緬懷什麼一樣,目光怔怔地落在院子的青石板上。過了很長的時間,他才看著小剃頭佬問:“你不剃頭了,在城裏準備幹什麼?吃閑飯呀?”
小剃頭佬“呀”了一聲,說:“怎麼會吃閑飯,我早就找到工作了!”
爺爺像是不相信地看著他:“找到工作了,什麼工作?”
小剃頭佬說:“真的!你表侄媳婦有個親表兄,在縣城修房子,是個二包工頭,他答應讓我去給他看材料,一個月八百塊。怎麼樣,比做我這個手藝強多了吧?我腿腳雖然不方便,但那活兒我想還行!”
爺爺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好,來吧,表侄兒,像你說的,好好給我刮刮,這可是最後一次了!”
小剃頭佬似乎有些釋然了,答應了一聲,舉著刀子,小心地落在了爺爺的頭皮上。沒多久,爺爺就舒服得閉上了眼睛。
剃了一會兒,小剃頭佬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對爺爺說:“表叔,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前天你表侄媳婦那老表到我們家裏來,說上麵傳出了風聲,以後農民種地都不交農業稅了……”
“什麼?”爺爺馬上睜開了眼,又伸手對小剃頭佬做了一個暫停的姿勢,然後看著他驚奇地問,“不交農業稅了?”
“是的!不但不交,我那表兄說政府還要給種地的農民每畝補助幾十塊錢!”
爺爺突然笑了起來,指著小剃頭佬親熱地說:“你小子哄你表叔開心吧?有這樣的好事,打死我也不相信!”
“你不相信算了,表叔!我起初也不相信,以為是他幹飯沒來趁口空胡亂吹牛的呢!但後來他說硬是真的,國家已經在一些地方搞試點了!”
爺爺見小剃頭佬認真的樣子,有些半信半疑了:“我們這兒怎麼沒聽見說呢?”
“慢慢來吧,表叔!我想無風不起浪,即使是我那表兄亂說,也還是要有一點影影的!表叔,如果真是這樣,那種莊稼就合算了!你說是不是?”
爺爺的目光越過小剃頭佬的手背,落在對麵的竹梢上,像竹梢上有什麼令他沉醉的東西一樣,然後自言自語地說:“這就怪了,種莊稼不收稅,還要倒補錢,從盤古王開天地,可從來就沒有聽說過!”說著,頭又像撥浪鼓一樣搖起來。
小剃頭佬急忙按住了他的腦袋,大叫起來:“別動,表叔!要是把你的腦袋劃了個口子,你還說我最後一次都沒讓你舒服!”
爺爺像是急於想把問題弄明白,說:“別忙別忙,還有這樣大一下午,好先生不在忙嘛!”爺爺的頭雖然被小剃頭佬按著沒法動,可臉上卻還是一副懷疑的神色,說:“我不相信,表侄!你說這農民不交皇糧國稅了,那北京城裏的人吃什麼?那些當幹部的吃什麼?”
小剃頭佬一邊用手指把爺爺沾在刀刃上的發茬和頭發往地上彈,一邊回答爺爺說:“表叔說得有道理,我也在懷疑這一點,皇糧國稅不交了,不但幹部,還有軍隊拿什麼養?但聽我那表兄的口氣,又不像扯謊!我們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許國家有的是辦法呢!”
爺爺像是被小剃頭佬說得心悅誠服了,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大侄子說得有道理,有道理!”
剃完了頭,爺爺不知是被小剃頭佬帶來的消息所鼓舞,還是重新修了麵的緣故,他臉上的皺紋淺了,眼睛亮了,腰背直了,腳步也輕了,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好多歲。小剃頭佬拿過一麵鏡子讓爺爺照了一下,爺爺立即不好意思地笑了,急忙對小剃頭佬說:“表侄,今天確實把表叔刮舒服了!你坐著,我這就去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