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留守 (42)(1 / 3)

妹妹說:“外婆,殺那麼多豬做什麼呀?有一頭豬夠吃了就行了,你看你有多累呀!”

外婆說:“是呀,我外孫女心腸真好,知道疼外婆了!不過你不知道,收這麼多紅薯,要不喂豬就爛掉了,多可惜呀!”說完,又自顧自地感歎說:“現在日子真是好了,紅薯都沒人吃了!要放在過去,那可是半年糧呢,哪舍得喂豬呀!”

說完,外婆割滿了一把薯藤,她把鐮刀含進嘴裏,想直起身來把薯藤捆住。可就在她的腰剛剛伸直的時候,她突然晃了起來,晃得並不重,隻是像微風中的樹葉那樣,輕輕地搖擺了一下。外婆向空中伸出了雙手,似乎想抓住什麼,但她除了抓住一把空蕩蕩的空氣以外,什麼也沒有。接著,外婆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慘淡和空洞的微笑,張了張嘴,似乎喊出了很大的聲音,可這些聲音卻都變成了一個個破裂在空中的氣泡。她聽見了巨大的音響,那是如雷霆般轟鳴的聲音,如狂風暴雨卷過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沉進了一個聲音的湖泊。可沒過多久,這些聲音就聽不見了,但她還能勉強看得見萬千條金線裏,飛著成群結隊的黑色蝴蝶,她覺得這些蝴蝶在向她不斷衝來。突然,她一條腿無力地彎曲下來,跪在了地上。緊接著,另一條腿也癱軟地著了地。當雙腿都著了地的時候,外婆像是聽到了來自一個遙遠地方的神秘信號,手拄在散發著腐殖氣味的泥地上,頭一點一點地向下垂到了胸脯上。這時,她不但什麼都聽不見,而且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就那麼靜靜地用手拄著地,垂著頭跪著,如同對著大地祈禱一般,或正在進行著一場莊嚴的儀式似的。這一切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永遠,像是無限,像是奇跡,也像是寓言。

可實際上,這並沒有多久。因為在外婆發生這一切的時候,妹妹並沒有停止和外婆說話。隻是她沒有抬起頭來,她在一個勁地割著豬草。她聽了外婆的話,生命在她體內燃燒起來,一連串她覺得奇怪和想窮根究底的問題折磨著她,她想向外婆問個明白。於是她一邊認真地割著豬草,一邊對外婆問:“外婆,紅薯怎麼能成半年糧呢?”

她連問了兩遍,都沒聽見外婆答應,就又說:“外婆,紅薯吃多了不好,紅薯吃多了噯氣,你說是不是?”

可是她還是沒有聽見外婆的回答。她這才有些奇怪了,抬起頭來。她看見了仄歪著身子跪在地上的外婆。

“外婆,外婆,你怎麼了?”她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大聲叫了起來。

但外婆沒有答應,卻刮起了一陣風,翻起了一地碧綠的薯葉,薯葉的背麵比表麵顏色還深,有點像塗了墨汁一般。妹妹急了,扔了鐮刀跑過去。她跑到外婆身邊,又大聲喊了幾聲,見外婆還是沒有答應,她就想把外婆含在嘴裏的鐮刀取下來。在從山頭射過來的一抹金色的陽光裏,外婆嘴裏的彎鐮刀閃著月牙一樣潔白的光芒。妹妹剛伸出手去取,外婆的身子卻隨著她的手往前一撲,就倒在了地上。

妹妹嚇住了。她不知道外婆已經像頭頂落山的太陽,把一天中最好的時光獻給了大地以後,她帶著饜足了的喜悅、鎮靜和滿足走向了永恒。她以為外婆是發痧或昏迷,就抱著外婆的身子使勁地搖。可搖著搖著,她忽然感到外婆的身子在變涼,涼得比土地還冷。她攥著外婆的手,像是攥著了一根冰棍。這時,我這個傻妹妹才忽然覺得不好,坐在地裏大哭了起來。

我和爺爺是在吃過晚飯後才獲得這個消息的。我們趕到外婆家裏的時候,外婆已經被他們壪裏的人抬回來,停在一塊門板上了。她還保持著在地裏倒下的姿勢,一條腿往前蜷縮著,一條腿朝後屈著,頭抵在胸口。但她臉上卻顯得非常平靜和安詳,先前在地裏浮現出的一抹慘淡和空洞的笑容,現在凝固在了嘴角,不但不再顯得空洞,反而有種幸福和甜蜜的樣子。

“沒辦法,我們把她抬回來時,她身子已經僵硬了!”他們壪裏人對企圖把外婆的手腳弄直的爺爺說。

爺爺拉了一陣,搖了搖頭,放棄了努力。

當天晚上,壪裏人到鎮上租了一口冰棺回來,把外婆裝進了裏麵,等待舅舅舅媽、小姨和我媽媽他們回來辦喪事。第二天晚上,舅舅舅媽回來了,他們是坐飛機回來的。接著,爸爸媽媽、小姨和成忠叔也先後回來了。我以為表妹也會回來,可是她沒有回來。舅媽私下裏對我說,就要開學了,表妹上的是一所民工子弟學校,這學校進的民工子女很多,要是趕不上開學進以後就進不了。我聽了,心裏失落了許久。

埋葬了外婆以後不久,學校就開學了。像當年的堂哥一樣,我背著書包上了鎮裏的初中,開始了我人生一個重要階段的生活。開學的第一天,老師就叫父母都在外麵打工的同學舉起手來,老師數了數,一共有十二位同學。然後,老師又叫那些爸爸或媽媽一方在外麵打工的,也舉起手來,這樣的同學也有十幾位。老師數完後,發給我們一張表,要我們把詳細情況都寫在上麵。我們雖然不明白老師這樣做的目的,但我們還是很聽話地按要求填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