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段對話可以看出,吳用早就對未來的發展成竹在胸,但他不說,隻等晁蓋來問,這就是二人之間的相處之道。晁蓋有兩個特征:一是遇事容易慌亂,二是沒主意、也不多想。吳用說投奔梁山,他就以為真的是去投奔,麵見王倫時姿態很低:“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此時的他絕對想不到,幾天之後,自己將取代眼前這個王頭領,成為梁山泊的新主人。
後麵的事大家也都清楚,林衝火並王倫,晁蓋做了山寨之主,吳用位居次席,梁山泊高層改頭換麵,山寨氣象也煥然一新,走上了更適宜的發展道路。說到這裏,有必要談一談梁山泊的前兩個首領掌事的階段:王倫階段與晁蓋階段。
《水滸傳》中的個人英雄主義十分動人,打虎武鬆、救人魯達、覺醒林衝、護主燕青的故事傳誦不絕、百聽不厭。實際上,這本書不僅讚揚出類拔萃的個體,同時也著重表達好漢們凝聚的群體意識。
腐朽黑暗的社會環境滋生出特定的道義與信仰,水泊梁山因此而成為無根遊民向往的世外桃源,官吏盜匪、僧道醫卜、地主遊商、漁人獵戶,都能在這裏平等相待、彼此接納、各顯所長。一杆義旗成了凝聚人心的紐帶與橋梁,讓百餘名出身、地位不同的亡命之徒實現“八方共域,異姓一家”,這絕非易事。
當然,這種開放包容並非與生俱來,梁山經曆了多次首領更替、人事變遷和擴張進化,過程中充斥著刀光劍影,更多的則是對人性的考量。
第一階段是梁山草創時期,“白衣秀士”王倫雖是第一任首領,卻並沒有開拓精神,他閉關自守求苟安,重私義而輕大義,結局很是悲慘。
“梁山”一詞最早出自柴進之口,為了給林衝找一個安身之處,他介紹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裏……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囉,打家劫舍。”
王倫的綽號“白衣秀士”是有來曆的,曆史上有一個真實的王倫,他的外號叫作“黃衣秀士”。“黃”“白”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
《宋史》記載,沂州(今臨沂東南)王倫造反,“打劫沂、密、海、揚、泗、楚等州,邀呼官吏,公取器甲,橫行淮海,如履無人……其王倫仍衣黃衫。”封建社會時期,“黃”是皇家用色,普通人是不允許隨意使用的。而這個王倫隻穿黃色衣服,鐵了心和朝廷作對。不過,他的造反事業沒持續多久就被鎮壓下去了。
“白衣秀士”王倫同樣嘯聚山林,也是一個造反者,但他卻不敢“衣黃衫”,隻敢穿最普通的白衣,可見他與“黃衣秀士”的胸襟膽魄相差甚遠。事實也是如此,“白衣秀士”最終死因就是兩個字——心狹。
經曆過風雪山神廟之事的林衝就像一條喪家之犬,正是市恩的絕佳對象,誰能收留他,誰就是他的恩人。有了豹子頭的加入,梁山必定實力大增,以正常人的思維看,林衝到哪裏都是人才,柴進和朱貴都這麼想,可惜王倫是個例外。
麵對柴進推薦的人選,王倫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柴大官人把餅都喂到嘴裏,王倫居然給吐了出來!為什麼王倫會有這樣奇葩的想法?他是在防備林衝還是柴進?其實,王倫並沒有刻意防備誰,因為他對整個世界都在時刻防備著。
林衝上山時,作者是這樣描寫的:“濠邊鹿角,俱將骸骨攢成;寨內碗瓢,盡使骷髏做就。剝下人皮蒙戰鼓,截來頭發做韁繩。阻擋官軍,有無限斷頭港陌;遮攔盜賊,是許多絕徑林巒……關前擺著刀槍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乍看上去這哪是梁山泊,分明是走到了妖魔洞穴!
如此戒備森嚴的防守姿態,代表的就是領導層的心態,王倫的生存法則就一個字——苟。王倫覺得梁山很適合防守而且很有自知之明: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隻平常……
王倫苟得很舒服,並且想一直苟下去,因此,他不願意接收武藝高強的林衝。“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我這裏是個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王倫說得夠直接了,山寨就這麼大,不蓋房子不招新人,再見!
老大不明事理,小弟還是知道好歹的,朱貴、杜遷、宋萬紛紛站出來反對:“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顯的我們忘恩背義。”
沒糧食可以借,沒房子可以蓋,還有,柴大官人的麵子一定要給!王倫一共就三個小弟,沒有一個人支持他。
梁山首領就這樣被孤立了,衝突的本質並非是否給柴大官人麵子,而是關係到梁山的發展路線。保守還是開放?這是一個問題。王大寨主絕對想不到,不久的將來,這會演變成一個致命的問題。
王倫是遊民江湖中的一個異類,他沒有被“逼上梁山”的不解仇恨,也沒有打劫生辰綱被官府通緝,本是“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來這裏落草”,他與主流社會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更直接地說,王倫根本不屬於江湖。
書中有一段描寫十分傳神,晁蓋上山後說起劫生辰綱、殺官兵等事,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這哪裏是群雄首領,分明是一隻誤入草莽的小白兔!他本質上就是一個酸腐儒生,見識膽魄都上不得台麵,又匹夫懷璧、心胸狹隘、忘恩負義、不識時務……王倫死得真是一點兒都不冤。
同樣的問題也困擾著二龍山寶珠寺的鄧龍:最近總有一個胖和尚要入夥,不同意就打人,太欺負人了!
王倫和鄧龍到死都不明白,我隻是不招人了,他們怎麼就動刀子砍人呢?下手也太黑了吧!其實這與黑白無關,為了生存,遊民群體隻能滾雪球似的壯大,凡是這條路上的人,要麼跟著一起滾,要麼就被碾碎。
火並王倫與奪取二龍山有著驚人的相似性,作者用兩座山頭易主來闡明一個道理:遊民江湖之中永遠不能獨善其身。
像王倫和鄧龍這樣拒人於門外的首領,江湖人提起都要罵一句“不義之徒”。“義”是遊民心中的倫理底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義,“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是義,“獨霸山頭喝酒吃肉”“閉門謝客趕人下山”則是不義!
梁山初期的“義”局限在小群體之間,隻能算是“私義”。許多山頭都曾經是這種狀態。少華山的朱武、陳達、楊春,桃花山的李忠、周通,清風山的燕順、鄭天壽、王英……他們親如兄弟、互幫互助,隻為在亂世中多一份生存的保障。和王倫不同的是,當遊民聚合的潮流襲來時,他們都選擇了順應江湖大勢。
朱武主動邀請史進,李忠、周通苦留魯智深,燕順等人敬宋江如父兄都是一樣的道理。江湖不隻是打打殺殺,更多的是人情世故,這道理簡單得很,王倫和鄧龍卻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