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用看來,晁蓋又開始犯蠢了,之所以加個“又”字,因為這不是晁蓋第一次排斥新人了。早在花榮、秦明等九位好漢上山時,就發生過一件十分微妙的事情。“後說呂方、郭盛兩個比試戟法,花榮一箭射斷絨絛,分開畫戟。晁蓋聽罷,意思不信,口裏含糊應道:‘直如此射得親切,改日卻看比箭。’花榮哪裏受過這樣的氣,酒宴罷了,討了弓箭,便對晁蓋道:‘恰才兄長見說花榮射斷絨絛,眾頭領似有不信之意。遠遠的有一行雁來,花榮未敢誇口,小弟這枝箭,要射雁行內第三隻雁的頭上。射不中時,眾頭領休笑!’當下花榮一箭,果然正中雁行內第三隻,直墜落山坡下。”
江湖人講究“人捧人捧出高人,人踩人遍地仇人”,晁蓋和花榮等九位好漢隻是初見,就提出這樣的質疑來,實在有些無禮,而這種無禮就是他內心的寫照。很明顯,晁蓋並不十分歡迎這麼多人投奔梁山,他是義氣的,這義氣卻僅限於讓自家兄弟“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遠沒有達到“八方共域,異姓一家”的境界。無論是從胸襟還是從能力衡量,晁蓋都無法駕馭更大規模的梁山,正因如此,晁蓋的潛意識是抗拒梁山做大的,這與吳用的治山理念背道而馳。
當晁蓋說出“斬訖報來”四字時,吳用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誰也救不了這個發小。連王倫都知道婉拒林衝,還送一盤銀子做路費,晁蓋的做法太讓人寒心了。江湖遊民大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誰投奔誰都是常情,晁蓋簡直是在踐踏江湖規則。
宋江是何等人物,他當然不會放過這樣拉攏人心、樹立威信的機會,立刻勸說道:“……我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廝要和俺山寨敵對……小可不才,親領一支軍馬,啟請幾位賢弟們下山去打祝家莊。若不洗蕩得那個村坊,誓不還山!一是與山寨報仇,不折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上山入夥。”宋江就是有水平,這番話有理有節,句句都是為了山寨著想。
第一個投讚成票的就是吳用,吳學究道:“兄長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寧可斬了小弟,不可絕了賢路!”眾頭領力勸,晁蓋方才免了二人。不容得晁蓋不免二人罪過,隨著吳用悄無聲息地將其拋棄,此時的他已然成了孤家寡人。
吳用看宋江最準,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而宋江不僅成了梁山領袖,也是吳用的知己兄弟。九天玄女賜下三卷天書時,特意叮囑宋江:“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隻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若以天罡地煞一說而論,天魁星、天機星早已綁定,在九天玄女處都掛了號;若以脾性人格論,二人都是能謀善斷、誌向宏偉的人物,天生意氣相投。
吳用看透的第三個人是朝廷袞袞諸公,或者說,他早看透了宋江以及自己的命運。
自古大王不白頭,沒有一個賊寇匪首能壽終正寢,從宋江掌權開始,梁山泊就一步步地走向招安。
大多數人讀《水滸傳》,都覺得前半部分很爽,梁山好漢一個個意氣風發出場,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後半部分呢,很憋屈。第一,好漢們的戲份兒減少了,像武鬆、魯智深、史進這樣的爽快人連台詞都沒幾句。第二,梁山被招安,幫著朝廷鎮壓其他起義軍,還死了那麼多人,實在難以接受。讀到這兒,就開始罵宋江、吳用了,對不對?
這可真是冤枉他們了。水泊梁山被朝廷招安,是好漢們唯一的也是損失最小的一條路。除此之外,都是死路!
首先,梁山不具備可持續發展的能力。水泊梁山八百裏,去了水麵也沒多大,隻能算彈丸之地,卻養著幾萬人。靠什麼養?指望好漢們種地是不可能的,隻能去搶。於是,梁山先搶了祝家莊,打青州、高唐州、大名府,又侵吞了撲天雕李應、小旋風柴進、大名府盧俊義的家產。但是,梁山是坐吃山空,再多的錢也不夠花。周圍的州府都搶幹淨了,去遠處搶風險可就大了。麵對早晚都會來的朝廷大軍,梁山該怎麼辦?打仗就是錢糧之爭,區區梁山能耗得過一個國家嗎?隻有被招安,才能活下去。
其次,招安符合一百零八將大部分人的利益。宋江是倡導招安的第一人,他做梁山首領後,用各種辦法招降將領和公門中人,並且這些人排名都靠前,就是為了讓招安派在梁山占據主導地位。比如關勝、秦明、呼延灼、董平、索超、朱仝、雷橫等,隻有做過官的人才知道做官的好處,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當土匪?等到一百零八將湊齊時,就算投票決定是否招安,肯定也是多數壓倒少數。
最後,招安能減少梁山的損失。有人說了,征討方臘死了那麼多人,損失哪裏減少了?換個角度想,如果不接受招安,梁山就和方臘勢力一樣,坐等被征討,那就是全軍覆沒的結局!所以說,被招安是注定的,梁山根本沒有其他選擇。這是起義軍的不幸,也算是不幸中的幸運了。梁山一百零八將,聽起來響當當,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群小人物在掙紮而已。
在這個前提下,吳用屢次獻計與朝廷討價還價,隻是為梁山兄弟爭取更好的籌碼。因此,當朝廷第一次派陳宗善招安時,吳用就道出了招安這件事的本質:“論吳某的意,這番必然招安不成。縱使招安,也看得俺們如草芥。等這廝引將大軍來,到教他著些毒手,殺得他人亡馬倒,夢裏也怕,那時方受招安,才有些氣度。”
阮小七用漏船接欽差、喝了禦酒換成村酒,李逵扯了招安詔書、拳打陳太尉李虞候,他兩個當然沒有這樣的主意,而梁山上能指使這二人做事的,除了宋江就隻有吳用了。
破壞了第一次招安,朝廷派兵攻打梁山,吃盡苦頭,隻得再次招安。高俅聽了一名老吏的主意,在詔書上暗設陷阱:“詔書上最要緊是中間一行,道是:‘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這一句是囫圇話。如今開讀時,卻分作兩句讀,將‘除宋江’另做一句,‘盧俊義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另做一句。賺他漏到城裏,捉下為頭宋江一個,把來殺了,卻將他手下眾人,盡數拆散,分調開去。”
識破陷阱的仍是吳用:“軍師吳用正聽讀到‘除宋江’三字,便目視花榮道:‘將軍聽得麼?’卻才讀罷詔書,花榮大叫:‘既不赦我哥哥,我等投降則甚!’搭上箭,拽滿弓,望著那個開詔使臣道:‘看花榮神箭!’一箭射中麵門。”
有了這兩次阻撓,朝廷終於正視梁山勢力,第三次招安便誠意十足,吳用也算為梁山好漢博得了官麵上的尊重。
但吳用終歸與宋江不同,他招安也是為了官位富貴,隻圖實惠不論其他,更不像宋江那般對朝廷忠心耿耿。梁山大軍征遼時,遼國曾派歐陽侍郎以官爵相誘,想招安梁山好漢。吳用明知宋江不會答應,也敢諫言道:“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奸臣專權,主上聽信。設使日後縱有功成,必無升賞。我等三番招安,兄長為尊,止得個先鋒虛職,若論我小子愚意,從其大遼,豈不勝如梁山水寨!隻是負了兄長忠義之心。”
征遼之後果然是沒有封賞的。而宋江的忠義無人能及,立刻道:“軍師差矣。若從大遼,此事切不可題。縱使宋朝負我,我忠心不負宋朝,久後縱無功賞,也得青史上留名。若背正順逆,天不容恕!”
憑吳用的智慧,早就看出招安會慘淡收場,但麵對宋江的頭鐵,他實在很無奈。從遼國回京後,首領們對朝廷十分不滿,李俊、張順、阮氏兄弟等水軍頭領甚至提出了“就這裏殺將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的建議。吳用道:“宋公明兄長斷然不肯,你眾人枉費了力。箭頭不發,努折箭杆。自古蛇無頭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張?”
實際上,從三打祝家莊開始,吳用就和花榮、李逵一樣,成了宋江的附庸,他的人生價值都寄托在宋江身上,這也是吳、花、李三人為宋江殉葬的究極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