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有一樁故事,入木三分地刻畫出胥吏的貪婪以及胥吏與普通人之間的矛盾衝突。第十四回中,赤發鬼劉唐因生辰綱一事來尋晁蓋,醉臥靈官殿時被巡視的都頭雷橫捉了,雷橫押著劉唐便來到晁蓋家裏。雷橫口中說的是“我們且押這廝去晁保正莊上,討些點心吃了”,剛剛五更時分,晁蓋還沒起床,雷橫這個舉動其實是很失禮的,但他自有依仗。而且他的目的不是“討點心”,而是“討人情”。
到了晁蓋家中,晁蓋問道:“敝村曾拿得個把小小賊麼?”雷橫把過程說了,夾了一句很重要的話“恐日後父母官問時,保正也好答應”。為什麼說這句話重要?因為晁蓋是東溪村保正,也是一個胥吏。村裏出了賊人,當地保正是脫不開幹係的,雷橫這個人情是鐵定要到了。果然晁蓋聽了,記在心,稱謝道:“多虧都頭見報。”
後來晁蓋發現劉唐是來找自己的,便謊稱二人是舅甥關係,將劉唐救下,並給了雷橫十兩銀子。這十兩銀子,一是感謝雷橫告知此事,二是感謝雷橫放了劉唐。用銀錢換人情,這在胥吏之間十分普遍,雷橫和晁蓋兩位當事人都沒當回事,不想劉唐卻看不順眼,他追上雷橫,想把這十兩銀子要回來。
晁蓋花自己的錢,劉唐為什麼不服不忿?這有三個原因,第一,劉唐記恨雷橫;第二,劉唐不理解胥吏之間的人情往來;第三,劉唐太窮了,對他來說,十兩銀子是很多錢。
追上雷橫後,劉唐稱之為“詐害百姓的醃臢潑才”,“詐”的是晁蓋,“害”的是他自己。要知道,劉唐並沒做什麼壞事,隻是在無主的靈官殿上睡了一覺,就被抓起來平白吊了一夜,簡直是天降災禍。這就是胥吏濫用職權、魚肉百姓的危害,劉唐作為一個遊民,大概也不是第一次受這樣的醃臢氣了。
劉唐是好人嗎?肯定不是!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惡人,他尋雷橫麻煩,未嚐沒有展現本領同時拖晁蓋下水之意,但他對雷橫的恨也是實實在在的。連惡人都恨胥吏,普通百姓更不必多說。
雷橫為什麼抓劉唐?別忘了他是奉知縣命令到此地巡視的,原文中知縣道:“我自到任以來,聞知本府濟州管下所屬水鄉梁山泊,賊盜聚眾打劫,拒敵官軍。亦恐各處鄉村盜賊猖狂……”現在明白了吧,雷橫帶著幾十個官差,當然不敢到梁山泊去捉賊盜,但他又不甘心白跑一趟,遇到一個外地窮漢,可不正是“誣民為盜”的好機會!
一個是貧無立錐之地的遊民,另一個是到處撈油水的胥吏,以十兩銀子為引線,一件小事就這樣上升為階級矛盾。劉唐是人,晁蓋、雷橫也是人,雖然活在同一時代,但橫亙在平民和官吏之間的鴻溝永遠無法彌合,一直持續到大宋滅亡。
更有趣的是,這三人後來都上了梁山,彼此以兄弟相稱。在大宋高層的不懈努力下,遊民反了,胥吏也反了,敵人的敵人是朋友,即使我們曾有仇怨,此刻也能並肩作戰。
“推臨獄內,擁入牢門。抬頭參青麵使者,轉麵見赤發鬼王。黃須節級,麻繩準備吊繃揪;黑麵押牢,木匣安排牢鎖鐐。殺威棒,獄卒斷時腰痛;撒子角,囚人見了心驚。休言死去見閻王,隻此便為真地獄。”乍看這段文字,寫的仿佛是神話世界中九幽深處的閻羅殿,其實這隻是《水滸傳》中對東京死囚牢的描寫。
宋朝建立之前的唐末及五代時期,由於藩鎮割據武人掌權,司法製度基本是“以暴製暴”,這種情況一直到宋朝才得到改善。宋朝初建時政權並不穩定,為了安定人心、社會長治久安,趙匡胤吸取了前朝的教訓,在法律和政治製度上做出了變革與創新。
最著名的就是“鞫讞分司”製度,簡單說就是將“審”與“判”二者分離,由不同官員分別執掌。鞫讞分司不但細化了司法審判方式,還對官員形成製衡,讓禦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司”在職權上相互進行製約。另外,由於宋朝經濟繁榮,人家交往頻繁,與民事及訴訟相關的律令非常豐富。借助於科技的發展,司法部門更加看重證據斷案。正是這樣良好的法治環境,培養出了法醫學鼻祖宋慈這樣的人物。法醫學的創立減少了大量冤、假、錯案。
統治者的初衷是好的,宋朝的司法製度滲透了儒家的仁愛思想,最大限度減少了官府對民眾的壓迫。但到了北宋末年,政治環境實在太過糜爛,朝廷重臣貪腐成風、沆瀣一氣,中低層官吏失去了應有的監督,導致法治還原成了人治。這就出現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連東京城的監牢都與地獄一般,老百姓還能到哪裏去尋找公正呢?
《水滸傳》一書“為市井細民寫心”,將山野江湖、歌樓茶坊、勾欄瓦肆都寫得麵麵俱到,由於故事本身的矛盾性,官司訴訟自然不可缺席,大小案件達數十樁之多。在這些案件中,我們看到的是索賄行賄、權力尋租、栽贓陷害、屈打成招,唯有司法和正義缺席。
林衝被發配到滄州牢城營時,隻因掏錢慢了,被差撥罵了個狗血淋頭。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麵皮,指著林衝罵道:“……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林衝隻罵得一佛出世,哪裏敢抬頭應答。
隨後,林衝拿出十五兩銀子,差撥立刻換了笑臉:“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後必做大官。”
差撥變臉迅速、演技高明,可見久居此位,早不知廉恥為何物,隻知道銀子最實在。有了銀子,“頑囚”成了“林教頭”,“賊骨頭”成了“好男子”,還免去了一百記殺威棒。林衝情不自禁感歎,說出了一句至理名言:“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
林衝得了看守天王堂的好差事,又花二三兩銀子取了枷鎖,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不誇張地說,就算林衝想逃走也不是難事,管營、差撥如此放縱犯人,可見他們對瀆職這件事根本不在乎。
滄州牢城營如此,武鬆所在的孟州也差不多。差撥顯然是認得武鬆的,因此才能說出:“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穀縣做都頭,隻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裏,貓兒也不吃你打了!”在外麵能打虎的人,在牢城營裏貓都打不得!可見差撥對自己手中的權力是多麼自信。
而在江州牢城營,宋江也有過同樣的遭遇。宋江不缺錢,又懂得牢城營中的潛規則,全都用銀子搞定了。差撥到單身房裏,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倍送銀兩並人事;營裏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吃。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即便如此,宋江仍是遭到了節級戴宗的勒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