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第二天頭上,遠處駛來一輛墨綠色的三輪摩托,空著車鬥。他嚇得躲在柴垛後。摩托開過後,他提著上了膛的槍出來,笑著說:真要想坐牢,就打死桑吉那家夥,大家都一了百了。
“你是誰?”姑娘問他。
“瓦特。”他冷不丁地說,卻把依稀記得的薩特的名字記錯了。
姑娘笑得前仰後合。他很氣惱,卻無法把眼睛從那流瀉陽光的黑發上挪開。
許多想來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了。
“坐下吧。”大學生指著一段木頭說。
他坐下,退掉子彈,迎著陽光看槍筒上泛起漂亮的藍光。
“其實,一寨人都蠢到家了,你還可以談談。你總教過幾天書嘛。”
“我是壞人。”
“壞人有性格,你哥哥沒對你說過。”
他豎了槍,從槍口瞄著槍管中一圈圈優美的銀亮弧線。
“你手邊有你哥哥的書嗎?他簽過名的。”
他解下了彈帶重重地擱到一邊:
“我看你漂亮我才不走。我不是想跟你談書的。”
“我漂亮嗎?”她竟笑了,“我想你不會說假話。大城市裏人都隻嘴上說你漂亮。”
“我是說你屁股很漂亮。”
“……”她被驚得張口結舌。
“我說過我不是好人。”
“你粗魯。山裏人人粗魯。”
“是都通奸。你早先就說過,剛接到大學通知書那幾天。”
“都通奸!不錯!”
“連你?”
“我在城裏!”
“你媽不在城裏。”
“無賴!”
“我是又快進監牢的人了。”
“走開。”
“不想聽點民間故事。”
一場虛驚後,他心情很好。天氣也好。天空藍得出奇,陽光從漫坡的樺樹林上流瀉而下。微風吹過,許多樹葉翻卷,陽光亮得刺眼,像水波一般搖蕩。
“你等等。”她回屋翻出小本,“什麼故事?”
“你說吧。”
“就那山。”
兩人不約而同眯縫起雙眼,眺望那終年積雪不化的山峰。
“阿吾塔毗?”
“傳說是一個尋找愛情的男人所化。”
“誰告訴你的?”
“那故事是我編的,我說是聽來的。”
“無賴,你真是個……”
“信不信由你。”
他起身再複眺望那山峰。他想說:父親。他也想告訴這女子,那時你我都小,我這孤兒餓著肚子,母親死了,我想知道父親是個什麼樣子,這是我睡不著的時候編出的許多故事之一。
而那山峰超然而寧靜,一直髙聳到碧藍的天空最深處。
“無賴。”女人切齒的樣子是特別凶惡的。
無賴。他獨自念叨著。
在幾裏外一個加油站旁的小酒館裏飽餐了一頓,他還耿耿地回想著大學生那不屑的神情,同時細心地把一些罐頭食品及酒瓶用尼龍繩紮好,盛進帆布背囊。嘖嘖嘴,表示滿意了。又哼一聲:無賴。
回到寨裏,正看見一柱塵土飄散。一身塵土的桑吉正抬腿翻下貨車車箱。他站在桑蒂麵前,說:“哼!”
“哼!哼!”桑蒂不客氣地回敬。之後,便找了一家人屋子,在樓頂上坐了。討了幾碗茶喝,幾個髒乎乎的孩子嘰嘰喳喳圍著他吵。老太婆出去一陣便帶消息回來。他賞了兩塊錢給那些娃娃。老太婆告訴他,此時支部父子下地扯草去了。這是他們不髙興的表示,髙興時是從不下地的。另一個鄰居老婆子告訴他:鄉裏武裝部長到縣上去了,桑吉又跟到縣上,就遇到妹妹阿滿兩口子正在打架。說阿滿這次發了瘋地大吵大鬧。在兩個夜晚,她都坐在小酒館中間一動不動。她竟告訴了她那當武裝部長的男人:她喜歡過其他男人,現在心也不在他身上。“要麼你殺死我,我一聲不吭。我活該!要麼你自己識趣,滾開。”武裝部長便醉了酒,四天頭上還不能醒轉來。
“告你是告不倒了。”老太婆又斟了茶,“一分地,他那支部的權力就給取掉了。這個把女兒進貢換來的大山一崩,護林員那差事怕是也要丟了。作孽,作孽。”
他想起幾天前和哥哥康若鬆在她小酒館裏時,還看不出阿滿到底有什麼心事。
“喝吧。”康若鬆舉舉酒杯:“喝。”桑蒂也舉舉杯子。
杯裏厚厚的一層泡沫悄聲崩裂,褐色的酒液到口有些苦味。泡沫還沾了一些在胡子上。端茶上來的阿滿放肆地笑了。桑蒂咧咧嘴唇,卻沒有笑出聲來:
“你,這樣對待剛出監獄的英雄?”
女人又笑得彎下腰去:“是英雄早把我抱上棗紅馬背搶走了。”
康若鬆嚴肅地皺緊眉頭,顯得和這氣氛格格不人,眼光裏摻雜著痛苦與孤獨。
阿滿止住笑,沉默一陣。迅即一揚臉說:“康若鬆,不要用神仙的眼睛看我們。”
“什麼?”
“不要從上往下那樣看人。”
“哦……哦哦。”
“我上廟裏進過香。”桑蒂突然說。
“哦,你。”她把手放在他肩上,撫弄一陣。
“我不懂。”康若鬆氣惱地說。
阿滿呆立了一陣,又開了一瓶酒,倒在杯裏黏稠而紅亮。
“好葡萄酒!”
“哥哥桑吉在這裏招待人家一頓,也是這酒,換了幾顆公安製服上的扣子。”
“跟你父親一路貨色。”桑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