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若鬆踹弟弟一腳。給阿滿看見了:“叫他說完,我並不介意。”
“我說完了。”桑蒂笑笑。
她倚著櫃台,按下錄音機鍵子,豎在牆角的音箱發出低沉的噝噝聲,其中還有著砰砰的電子管的爆裂聲。一陣猛烈的鼓聲從牆角滾蕩過來。兩兄弟慢慢從杯裏啜飲酒漿,阿滿隨著節奏扭動起來。
這時鼓聲輕柔而悠遠,一隻木管如泣如訴。一時鼓聲又趨激烈,一個女人激越的歌聲後,是一群男子雄沉的嘶吼。阿滿脫掉外衣,動作放肆奔騰,臉孔被一種激情扭歪,貼近褲帶的襯衣紐扣繃開,肚臍時時露出。
桑蒂又給自己杯中斟滿了酒,康若鬆則吃力地揮揮手。阿滿扭動到錄音機前,按下鍵子。
“其實,”康若鬆猶疑了一下,“其實,那樣沒什麼。”
“跳舞?”
“我是說桑蒂進廟去的事。”
“進墳墓也就那麼大回事。”桑蒂幽幽地說。額頭上堆起幾條深深的皺紋。阿滿看他一下顯出那麼一副蒼老相,沙啞著喉嚨,呻吟了一聲:“哦,桑……”康若鬆皺著眉頭打量她一陣:“明天,桑蒂也該回去了。”他掏出一張汽車票,遞給阿滿,“明早你送他上車。”
“你呢?”
“我的車比他早兩小時開。”
“開會。”
“到外省參觀。”
“福氣。”
“國家幹部!文化館幹部萬歲!”桑蒂猛地把一杯酒傾進口中,他本以為康若鬆要陪他去醫院看看老所長。為這個,在拘留所裏他也沒有把身上的大團結打散了買煙抽。康若鬆要走,他一個人是絕沒有那麼厚臉麵的。他用力把酒杯甩向牆角,又歇斯底裏地高叫一聲:國家幹部!便仰躺在地上。
兩人半扶半拖地把他弄進屋裏。他隻好裝醉。酒,老所長那事,阿滿的柔情使他一下變得十分脆弱。他想放聲大哭。他閉緊眼睛。
康若鬆說:“他可不止這點酒量。”
“在裏麵吃不飽,虛了。”
“這一百塊給他應應急。不巧趕上我也要用錢。”
“那你帶走吧,康若鬆哥哥,真的。我給他錢。”
“你是你,我是他哥哥。我一家隻有我們兄弟倆了。”
“要是我是你妹妹就好了。”
“不說這些了,阿滿,大家都是大人了。”哥哥劃火柴的聲音,踱步的聲音,阿滿抽泣的聲音。
“是啊!怎麼大家都大了。你,他,我,我桑吉哥哥。桑蒂有一天會殺了桑吉的。”阿滿痛哭失聲。
那一夜,阿滿和自己睡在一起。他隻好繼續裝醉,直挺挺地和衣而臥。夜半許久,阿滿突然噗嘛一聲笑了。
他隻好轉過臉來。頸項即被她雙手纏繞:“我今晚沒吃藥,來吧,來!”“我吃藥,偷偷吃了四年了。就是不給那家夥生兒子!”隨即又笑又哭,許久也不肯安靜。
老太婆還呆坐在一邊,怔怔地注視桑蒂那亦憂亦喜的麵孔。
“阿媽啦!請你叫桑吉和支部到這裏來一趟,勞駕!”
“他們,我不去。他們不來我這裏,我也不去找他們!”
桑蒂沉靜地笑笑,又摸了一張兩元鈔票給她幾個孫兒。
她吃力地起身,又哼哼唧唧地踩著吱吱嘎嘎作響的木樓梯下去了。
“說我叫他們!”他衝著樓梯口叫道。
這時,樓頂平台上太陽很好,他吩咐孩子們搬來小案桌,擺上三雙筷子,然後把他們轟出樓去,開了兩個罐頭。木梯重又吱吱嘎嘎響上來時,他拔出了酒瓶塞子。
支部虎著臉坐了,自己斟酒喝。
桑吉又是鼻子出聲:“哼!”
桑蒂聳聳肩頭,吃了一驚似的說:“哦。”
桑吉轉過臉來。
“我還你槍!”
於是,桑吉坐了,也悶了頭喝酒,隻是不動筷子。主人也不勸,自己動筷子大嚼。酒喝了半瓶。
“家被抄了,”桑蒂欠欠身子,“隻好這樣。”
“還我槍!”
“你還我東西。”
“那是政策,上頭訂的。”支部說。
“啊,政策。政策叫你把女兒強迫嫁給武裝部長做填房?政策叫你兒子沒收了朋友的家產,然後合夥瓜分?政策叫你們合夥請那個部長親戚把我投進監獄?我等著戴手銬呐!”
老頭氣得渾身發抖。
“還我槍!流氓!”桑吉髙叫。
“給兩百塊錢,我三天後還你。用了子彈,我付錢。”
“兩百塊錢!”
“我那錄音機不止兩個兩百元,朋友。”
“誰和你是朋友。”
“信不信由你,以後我們還能做親戚。真的,桑吉,那兩百塊錢我就給老婆做一身衣服。”
“你有老婆?”
“阿滿離了婚就是我老婆了,真的,信不信由你。支部阿爸。”
桑蒂背了背囊,槍橫在囊上,踮了腳,步子輕捷地往前走。
他將直往頂峰攀援。
霧已經散盡了,陽光斜射在陽坡上,整個巨大的山屏像是一整塊的藍色琉璃。空氣中充滿了花香,潮潤的泥土味,以及某種植物特異的氣息。他不覺又想起兒時上山抓野雞的事。
他眯縫起眼睛向左側的峽穀望著,腳步依然很快。這幾天怎麼盡想以前的事了。過去,他是從不允許自己去想那些往事,想著不痛快。這幾天你已無力把住那道閘門了。心境像那蓊鬱的大峽穀,一下變得迷迷茫茫,深不可測。一種情愫正像那穀中清亮的溪水折射著陽光,晶晶地從那藍幽幽的幽邃中穿流而過。那潺潺聲,令人心醉。而那暗綠掩映中的沁涼又叫人心怪。一種愉悅,一種痛苦。陽光撒在肩背上像一種慰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