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獵鹿人的故事(3)(3 / 3)

扭結在阿吾塔毗峰下的山脈散向四方,蜿蜒曲折,雄踞在淡藍的天空底下。雲團輕捷地掠過草莽、林梢,騰入虛空,邊緣被陽光透射得銀箔似的閃亮。他生出一種輕盈的感覺,相信自己隻要略一收腹,一踮腳尖也就會飛升,成為一個無憂的精靈。

他對那挺胸昂首的冰雪山峰一揮手:“嗨!我給你編過故事。”那峰從扭結在一起的山脈中間緩緩隆起,樺樹林、冷杉林以及杜鵑木林跟著漸漸爬高。那延伸十數裏的緩坡憋足了巨大的力量似的,終於,那力量再也無法抑製,山峰的頂部猛地峭拔起來,裸著黝黑的岩石骨骼,直剌藍天。此時,幾朵雲停在雪線下端,嶙峋的岩石一層層直立著,泛著暗紅的斑駁鏽色。

“嗨!阿吾塔毗。”桑蒂又揮了揮手。許是自己從無父愛的潛意識作祟,他把山峰想作是一個尋找愛人的堅貞男子,後來被惡魔射中心窩而死,血跡即是那褐鐵礦石表麵的氧化物。哥哥康若鬆寫了這個故事,卻至今不知道是弟弟瞎編的。從這篇故事開始,他的好運氣便接踵而至。那第一道岩石台階下的海子上騰起淡淡的霧氣,升高成為帶狀,橫在峰腰,輕輕曼曼的。

“那件事是真的?”阿滿問。

“真的。”

“你看見了?”

“我聽見說了。”他從草堆上翻身坐了起來,幹麥草在身下發出刷刷聲響。一股異香不知是起自阿滿那一頭剛洗過的頭發,或是金黃的麥草。

“你頭發長快點。”

阿滿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知道什麼?”這二、三年,她變得嚴肅了,嚴嚴肅肅地長粗壯了。對桑蒂總是說你這也不懂,那也不懂,眼裏常閃過一種貓戲弄耗子的殘忍而快樂的神情。

他坐起,一伸手臂,骨節發出叭叭的脆響:“我什麼都懂。”

阿滿那無顧忌的神情消失了,她抖開了長袍寬大的袖口,籠住嘴巴,斜他一眼,又哧哧地笑了。笑得兩人都極不自然。

止住笑,阿滿把臉轉到別的方向:“你又和我一樣大了。”

“我本比你大。”

“你還是不懂。”

桑蒂不說話。他含一根麥草在口裏。晃動一下,麥草那端映上小小一團陽光,金燦燦的火苗般抖動。風淡淡的,那火苗似乎就要舞成一片金黃了。

“以後我們要那樣的,你和我。這是傳下來的規矩。”這時,她並沒有顯出羞羞答答的模樣,“還是你來講講那故事。”

這座神奇山峰的故事就是這樣誕生的,並在人們中間廣為流傳,成了一個有一大把胡子的古老的故事。

這泉邊並不帶有多少涼意。他掬水喝了,那水也不冰牙,並含有許多花粉味道。一些鳥在樹林深處鳴叫。金龜子爬上草梢又下到地麵,又爬上另一株青草棵。他舉目望望,果然有一長溜喜濕的石稈菜掛著雪青色的小花迎風搖晃。他踏過一叢叢肥嫩的野菜,空心的莖稈在腳下紛紛斷裂。

果然,是一溝溪水,在這裏突然潛入地下,又在剛才那泉眼邊露頭了。

他為自己的猜測得到印證而感到高興。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那個被割掉鼻子的女朋友,心裏不禁生出淡淡的憐憫之情。要是你老子不是公安局的科長,我就不那樣幹,哪怕是我像隻狗一樣給扔了。

這條溪水原來起源於那峰頂斷壁之下的海子。

他環行在湖邊察看地形,湖麵三畝左右,一邊直直地逼到懸崖底下,被陰影籠罩。其上不時隨著一陣風響,慢慢掠過幾隻禿鷹的巨大黑影。這邊便是一片青草地了。湖水碧藍,漫在草灘上。他終於發現一個巨大的岩石,布滿苔蘚,離湖岸百步左右。這是湖邊惟一可以隱身的地方了。他將在這裏伏擊前來飲水的鹿。一路上來,崖腳陰濕處的苔蘚被啃過,叢生的紅柳皮被撕扯過。這個季節,周圍定有一兩家鹿在活動。

很快,他在湖邊發現了些深深淺淺的蹄窩。他口中不禁湧起那種鹿極喜肯食的柳皮清香辛澀的味道。而留在湖中淺水裏的腳印則十分清晰。陽光盈滿了水底軟泥中的蹄窩,有的蹄窩裏還聚集著許多呆頭呆腦的小蟲子。他趴下身子量量,好家夥,一步就有一肘還多一摣,這家夥好長的腿哪。不禁聯想到鹿在草地上側著耳凝神諦聽那警覺而又矯健的樣子。直到水灌滿了袖筒,他才立起身來。

湖水藍得逼眼,引他心裏老是想起讀過的書本中的句子。他揮揮手,趕走那些關於書本的回憶。

不時,那讓雲層纏繞的峰腰傳出悶雷般的轟轟聲響。現在有人知道了這山峰的故事出自自己口中,而他們不肯相信,不然,他們就不能崇仰這座山峰了,崇仰這座山峰的神秘與偉大。那轟轟聲自大山內部傳出,轟轟的悶響聲向遠方滾動。是順著浪濤一般的一列列山脈滾向四方天際的。他也寧肯相信這是人們傳說的那種聲響:既然有了許多寶石藏入了峰中的冰洞,四海龍王自然派出各自的龍子在這裏大戰奪寶,這聲音便是龍們大戰時發出的疲憊而又憤怒的吼聲。

他還想:阿滿將嫁給自己了。自己將全忘了書本啦、學校啦、月薪啦那些東西。命定了你要做一個獵手來撫養妻子,以及兒子。想到兒子他又想到兒子必是一個比哥哥康若鬆還要出名的作家。或許,兒子已在那個夜晚種下了。想到這個,他心中一麵高興,一麵又發緊發痛。

想幹點什麼,排遣心中的煩惱。但除了打獵又無事可幹,而他又不能在四近放槍,那鹿便無法獵取了。聽了槍聲,那膽小的東西半月也不會在這裏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