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 下(3 / 3)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①,不誌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②,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誌於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注釋】

①鄉道:向往道德。鄉,同“向”,向往。②與國:盟國。

【譯文】

孟子說:“如今侍奉國君的人都說:‘我能為國君開拓土地,充實國庫。’如今所說的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說的民賊啊。國君不向往道德,不立誌行仁,卻去想法讓他富有,這等於是讓夏桀富有。又有人說:‘我能夠替國君邀結盟國,每戰必勝。’如今所說的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說的民賊啊。國君不向往道德,不立誌行仁,卻去想法讓他恃強而戰,這等於是輔助夏桀為虐。按照現在這樣的道路走下去,不改變如今的風俗習氣,即便把整個天下給他,他也是一天都坐不穩的。”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①?”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②。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③,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④,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注釋】

①白圭:名丹,曾做過魏國宰相,曾築堤治水,發展生產。②貉(mò):又作“貊”,古代北方一個少數民族的小國。③饔(yōng):早餐;飧(sūn):晚餐。此處指請客吃飯的禮節。④去人倫,無君子:去人倫指無君臣、祭祀、交際等禮儀;無君子指沒有大小官吏。

【譯文】

白圭說:“我想定稅率為二十抽一,怎麼樣?”

孟子說:“你的稅率就是貉國的稅率。一個有一萬戶人的國家,如果隻有一個人做陶器,那會怎麼樣?”

白圭說:“不可以,因為陶器會不夠用。”

孟子說:“貉國,五穀不生,隻能長黍子;沒有城牆、宮廷、祖廟和祭祖的禮節,諸侯之間往來也沒有送禮和宴飲,也沒有各種衙署和官吏,所以二十抽一便夠了。如今在中原國家,如果取消社會倫常,撤銷大小官吏,那怎麼能行呢?做陶器的人太少,尚且不能治理好一個國家,何況沒有官吏呢?想要比堯、舜十分抽一的稅率更輕的,是大貉小貉這樣的國家;想要比堯、舜十分抽一的稅率更重的,那是大桀小桀這樣的國君。”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於禹①。”

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②。今吾子以鄰國為壑。水逆行,謂之洚水③,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

【注釋】

①丹之治水:白圭治水的方法。②壑:本義為溝壑, 此處指受水處。③洚(jiàng)水:洪水泛濫。

【譯文】

白圭說:“我治水比大禹還強。”

孟子說:“你錯了。大禹治理水患,是順著水的本性而疏導,所以使水流注入四海。如今你的辦法卻使水流到鄰近的國家去。水逆流而行叫作洚水,洚水就是洪水,是仁慈的人所厭惡的做法。你錯了。”

孟子曰:“君子不亮①,惡乎執?”

【注釋】

①亮:同“諒”,誠信。

【譯文】

孟子說:“君子如果不講信用,怎麼還能有操守呢?”

魯欲使樂正子為政①。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

公孫醜曰:“樂正子強乎?”

曰:“否。”

“有知慮乎?”

曰:“否。”

“多聞識乎?”

曰:“否。”

“然則奚為喜而不寐?”

曰:“其為人也好善②。”

“好善足乎?”

曰:“好善優於天下③,而況魯國乎?夫苟好善,則四海之內皆將輕千裏而來告之以善④;夫苟不好善,則人將曰:‘⑤,予既已知之矣。’之聲音顏色距人於千裏之外⑥。士止於千裏之外,則讒諂麵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麵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注釋】

①樂正子:樂正為複姓,名克。孟子的學生。②好善:此處指喜歡聽取善言。 ③優於天下:優於治天下。優,有餘。④輕:容易。⑤(yí):自以為是,不願聽取他人意見時發出的聲音。⑥距:同“拒”。

【譯文】

魯國打算讓樂正子治理國政。孟子說:“我聽到這一消息,高興得睡不著覺。”

公孫醜問:“樂正子做事很有能力嗎?”

孟子說:“不是。”

公孫醜問:“他很有智慧、很有遠見嗎?”

孟子說:“不是。”

公孫醜問:“他見多識廣嗎?”

孟子說:“不是。”

公孫醜問:“那您為什麼高興得睡不著覺呢?”

孟子回答說:“因為他為人喜歡聽取善言。”

公孫醜問:“隻是喜歡聽取善言就夠了嗎?”

孟子說:“喜歡聽取善言,治理天下都綽綽有餘,何況隻是治理魯國呢?假如喜歡聽取善言,那麼天下的人就都會從千裏之外趕來進善言於他;假如不喜歡聽取善言,那他就會說:‘嗯嗯,我都已經知道了!’這種‘嗯嗯’的聲音和臉色就會把別人拒於千裏之外。士人被拒之於千裏之外,那些進讒言的阿諛奉承之人就會到來。與那些進讒言的阿諛奉承之人住在一起,還想要治理好國家,辦得到嗎?”

陳子曰①:“古之君子何如則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②,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饑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饑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③,免死而已矣。”

【注釋】

①陳子:即本書《公孫醜下》篇中的孟子弟子陳臻。②禮貌:此處指禮儀、態度。③周:接濟,周濟。

【譯文】

陳子問:“古時候的君子怎樣才會出仕呢?”

孟子說:“出仕有三種情況,離職有三種情況。迎請時恭敬有禮,進言則被采納實行,這樣的話就去就職;如果禮儀、態度不差,進言卻得不到實行,就辭職離去。其次,雖然沒有采納他的進言,而在迎請時恭敬有禮,就去就職;如果禮儀、態度差了,就辭職離去。最下的,早上沒飯吃,晚上沒飯吃,餓得屋門都出不了,國君知道了說:‘我作為君長不能實行他的主張,又不能聽從他的進言,使他在我的國土上挨餓,我覺得這是我的羞恥。’如果給予周濟,也可以接受,但隻不過是為了免於死亡罷了。”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①,傅說舉於版築之間②,膠鬲舉於魚鹽之中③,管夷吾舉於士④,孫叔敖舉於海⑤,百裏奚舉於市⑥。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⑦,而後作;征於色⑧,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⑨,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注釋】

①畎(quǎn)畝:田間,田地。②傅說(yuè):商王武丁時人,曾為刑徒,在傅險築牆,後被舉用為相。版築:古時一種築牆工作,在兩塊牆板中,填入泥土加以夯實。③膠鬲(gé):殷紂王時人,曾以販賣魚、鹽為生,後被周文王舉薦於紂,後輔佐周武王。④管夷吾:即管仲。士:此處指獄卒。當年齊桓公和公子糾爭奪君位,公子糾失敗後,管仲隨他一起逃到魯國,齊桓公知道他賢能,所以要求魯君殺死公子糾,而把管仲押回自己處理。魯君於是派獄卒押管仲回國,最終齊桓公用管仲為相。⑤孫叔敖:春秋時楚國的隱士,隱居海邊,被楚王發現後任為令尹。⑥百裏奚舉於市:百裏奚,春秋時的賢士,曾流亡於楚,秦穆公以五張羊皮的價格將他買回,任為宰相。⑦衡:通“橫”,指橫塞,不順。⑧征:表征,表現。⑨法家拂(bì)士:法家,執掌法度的大臣;拂,通“弼”,輔佐;拂士,輔弼的賢士。

【譯文】

孟子說:“舜從田間勞作而興起為王,傅說從築牆的工匠中被選拔舉用,膠鬲被選拔於魚鹽的小販之中,管仲是從獄卒手中釋放而被舉用,孫叔敖是在海邊隱居時被舉用,百裏奚從市場上自賣為奴而被舉用。所以,上天將要把重大使命降到某人身上,一定要先磨煉他的意誌,勞累他的筋骨,使他的身體忍饑挨餓,使他備受窮困之苦,使他凡事總是不能順利,以此來擾亂他的心誌,堅韌他的性情,增長他的才能。人總是要經常犯錯誤,然後才能改正;心氣鬱結,殫思竭慮,然後才能奮發而起;顯露於形色,流露於言談中,然後才能被人了解。一個國家,內沒有嚴格執法的大臣和輔佐的賢士,外沒有敵對國家的憂患,往往很容易亡國。由此可以知道,憂患可以使人長存,而安逸享樂卻足以使人滅亡的道理了。”

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

【譯文】

孟子說:“教育也有多種方式方法。我不屑於教誨他,這其實也就是在教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