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今遣行護軍將軍臧質等,齎jī皇帝璽綬,星馳奉迎。百官備禮,駱驛繼進,並命群帥,鎮戍有常。若幹撓義徒,有犯無貸。昔年使反,湛之奉賜手敕,逆誡禍亂,預睹斯萌,令宣示朝賢,共拯危溺,無斷謀事,失於後機,遂使聖躬濫酷,大變奄集,哀恨崩裂,撫心摧哽,不知何地,可以厝身。輒督厲尪wāng頓,死而後已。”

譯 文

“現在派代理護軍將軍臧質等人,捧著皇帝的璽印和衣帽,迅速前往奉迎彭城王到京城,朝廷百官準備好禮儀,隨後接著前往接駕,同時各地長官統帥,照舊鎮守藩國。如果有人妨礙正義的事業,隻要違反就必定嚴懲不貸。當年使者從彭城王那裏返回,徐湛之等人都奉行彭城王的親筆敕書,對於禍亂,早就預感到災禍的可能性,叫他告訴朝中大臣們,共同拯救皇室危難,不要讓奸人占了先機。但是我們做事不果斷,痛失先機,使得天子不幸被弑殺,大禍突然來臨,我們悲痛欲絕,撫胸流淚,不知道在哪裏可以容身,隻好努力工作勤勉行事,死而後已。”

原 文

熙先以既為大事,宜須義康意旨,曄乃作義康與湛之書,宣示同黨曰:

“吾凡人短才,生長富貴,任情用己,有過不聞,與物無恒,喜怒違實,致使小人多怨,士類不歸。禍敗已成,猶不覺悟,退加尋省,方知自招,刻肌刻骨,何所複補。然至於盡心奉上,誠貫幽顯,拳拳謹慎,惟恐不及,乃可恃寵驕盈,實不敢故為欺罔wǎng 也。豈苞藏逆心,以招灰滅,所以推誠自信,不複防護異同,率意信心,不顧萬物議論,遂致讒巧潛構,眾惡歸集。甲奸險好利,負吾事深;乙凶愚不齒,扇長無賴;丙、丁趨走小子,唯知諂進,伺求長短,共造虛說,致令禍陷骨肉,誅戮無辜。凡在過釁,竟有何征,而刑罰所加,同之元惡,傷和枉理,感徹天地。

譯 文

孔熙先認為既然打算辦大事,應該有彭城王的親筆指示,範曄於是寫了一篇彭城王給徐湛之的書信,向他的同黨宣布說:

“我隻是一個平常人,才能有限,生長在富貴之家,縱情任意,有過錯也不曾受到別人的批評,更不會處理人際關係,喜怒無常,所以使得一些小人心中怨恨我,士大夫們也都沒有歸附我。禍亂將至,我還不覺醒,後來退下反省,才知道這都是咎由自取,縱然割骨剖肉,又怎麼能挽救這些錯誤呢?然而我忠心地伺候皇上,忠誠確實可以讓神明都知道,我拳拳赤誠忠心,隻想還做得不夠好。正因為如此才使我仗著天子宏恩而驕奢淫逸,但並非故意欺騙皇上。難道我會選擇謀反,進而招致滅亡的下場嗎,所以才自信內心的忠誠,沒想到防護各種心地險惡的奸人,率性而為,不再考慮人們的議論,於是導致讒佞之人從中撥弄,把各種罪名都歸結到我頭上。甲奸邪險惡,唯利是圖,深深地背叛了我;乙凶惡愚蠢,不值一提,散布無稽謠言;丙和丁則是趨奉小人,隻知道諂媚上司,等待時機搜集我的不足,造出種種謊言,以致骨肉至親相殘,導致誅殺無辜。凡是他們列舉的我的罪行,全無事實根據,而我卻受到懲罰,仿佛我是元凶,這簡直傷天害理,老天爺知道了也會震怒。

原 文

“吾雖幽逼日苦,命在漏刻,義慨之士,時有音信。每知天文人事,及外間物情,土崩瓦解,必在朝夕。是為釁起群賢,濫延國家,夙夜憤踴yǒng ,心腹交戰。朝之君子及士庶白黑懷義秉理者,寧可不識時運之會,而坐待橫流邪。除君側之惡,非唯一代,況此等狂亂罪骫,終古所無,加之翦戮,易於摧朽邪。可以吾意宣示眾賢,若能同心奮發,族裂逆黨,豈非功均創業,重造宋室乎。但兵凶戰危,或致侵濫,若有一豪犯順,誅及九族。處分之要,委之群賢,皆當謹奉朝廷,動止聞啟。往日嫌怨,一時豁然,然後吾當謝罪北闕,就戮有司。苟安社稷,暝目無恨。勉之勉之。”

譯 文

“我雖然被幽禁,艱苦度日,性命時刻都可能被毀滅,但是天下正義慨慷之士,時常帶給我一些信息,因此每每知道當今的天時和人事,以及外麵的人情輿論,知道即將要發生一場土崩瓦解的動亂。由於禍起群賢,危及國家,我日思夜想,思緒不安,朝廷內外心懷正義之情的仁人君子們,難道不能認清這時運來臨的機會,卻坐以待斃嗎?除去天子周圍的奸賊,每朝每代都有例子,況且這些奸賊罪惡滔天,狂妄昏亂,自古少見,齊心協力鏟除他們,可謂易如反掌。您可以把我這個意思告訴大家,如果能同心協力,族滅奸黨,難道你們不等同於開國元勳,不是重建劉宋王朝嗎?但是興兵是不吉祥的,戰爭是危險的,可能會濫殺無辜。如果誰有一點不忠的行為,就要滅九族。具體的處置工作,請眾位賢臣自行決斷,你們都應該恭謹地侍奉朝廷,一舉一動都要多請示。過去我們之間的嫌疑,一筆勾銷。倘若事成之後,我便會在北門謝罪,到有關部門接受審判,甘心受戮。如果這樣能安定國家,我死而無憾,你們努力吧。”

原 文

二十二年九月,征北將軍衡陽王義季、右將軍南平王鑠shuò出鎮,上於武帳岡祖道,曄等期以其日為亂,而差互不得發。於十一月,徐湛之上表曰:“臣與範曄,本無素舊,中忝門下,與之鄰省,屢來見就,故漸成周旋。比年以來,意態轉見,傾動險忌,富貴情深,自謂任遇未高,遂生怨望。非唯攻伐朝士,譏謗聖時,乃上議朝廷,下及藩輔,驅扇同異,恣口肆心,如此之事,已具上簡。近員外散騎侍郎孔熙先忽令大將軍府吏仲承祖騰曄及謝綜等意,欲收合不逞,規有所建。以臣昔蒙義康接盼,又去歲群小為臣妄生風塵,謂必嫌懼,深見勸誘。兼雲人情樂亂,機不可失,讖 chèn緯天文,並有征驗。曄尋自來,複具陳此,並說臣論議轉惡,全身為難。即以啟聞,被敕chì使相酬引,究其情狀。於是悉出檄 xí書、選事、及同惡人名、手墨翰跡,謹封上呈,凶悖之甚,古今罕比。由臣闇於交士,聞此逆謀,臨啟震惶,荒情無措。”詔曰:“湛之表如此,良可駭惋。曄素無行檢,少負瑕釁,但以才藝可施,故收其所長,頻加榮爵,遂參清顯。而險利之性,有過溪壑,不識恩遇,猶懷怨憤。每存容養,冀能悛革,不謂同惡相濟,狂悖至此。便可收掩,依法窮詰。”

譯 文

元嘉二十二年(445)九月,征北將軍衡陽王劉義季,右將軍南平王劉鑠外出邊鎮鎮守。文帝在武帳岡為他們設宴餞行。範曄等人約定在這天舉事,但是相互配合失誤,以至陰謀沒能得逞。十一月,徐湛之寫了一道疏奏上報說:“我和範曄,本來沒有深交,後來偶然在門下省任職,與他的單位相鄰,他多次前來拜訪我,所以和他熟識。但近年來,他的本性漸漸暴露,他為人險惡、嫉妒心很強,貪慕富貴榮華,總覺得自己職位太低,於是心懷怨恨。他不僅攻擊朝廷大臣、譏諷當今聖明時代,還議論天子和藩王,抨擊他厭惡的人,煽動他親近的人,恣意誹謗,這方麵的事,天子已經很熟悉了。最近員外散騎侍郎孔熙先突然讓大將軍府裏的官員仲承祖告訴範曄和謝綜等人的計劃,想糾合不軌奸人,圖謀造反。又因為我當年曾經蒙受大將軍的眷顧,加上去年一些小人對我的汙蔑,使得那些小人們以為我和朝廷有矛盾,因此他們不斷地誘惑我,勸我參加他們的行動。再加上說什麼喜歡反叛是人之常情,不能放過機會,加上天文讖諱等書上說的一些模糊言論,都有所應驗。範曄不久親自前來,陳述這方麵的意思,並且說有關我的輿論越來越壞,恐怕性命難保。我馬上啟告天子,天子告訴我繼續和他來往,了解他們的所有活動。我用這種辦法搞清他們的檄文、任命的官職,以及同時謀反人的姓名、書信和其他的材料,在這裏全部上交。他們凶逆至極,古今少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交友不慎引起的,以至聽到這樣大的謀反陰謀,我這裏惶恐地上報天子,慌亂不知所措。”文帝下詔書說:“徐湛之的表疏說的這些,確實令人震驚和惋惜。範曄一貫品行不端,自青年以來一直名聲不好,隻因為他有一點小才藝,所以用他所長,多次賜予他榮華和爵位,以至到了今天如此顯赫的位置上。但是他險惡好利的貪婪之心,比大山中的溪流和溝壑還難填滿,他不感恩戴德,反而心懷怨氣,我總是容忍他這些缺點,希望他悔過自新,沒想到他竟然同其他人狼狽為奸,瘋狂反逆到如此地步!馬上逮捕,依法追究。”

原 文

其夜,先呼曄及朝臣集華林東閣,止於客省。先已於外收綜及熙先兄弟,並皆款服。於時上在延賢堂,遣使問曄曰:“以卿觕cū有文翰,故相任擢,名爵期懷,於例非少。亦知卿意難厭滿,正是無理怨望,驅扇朋黨而已,雲何乃有異謀。”曄倉卒怖懼,不即首款。上重遣問曰:“卿與謝綜、徐湛之、孔熙先謀逆,並已答款,猶尚未死,征據見存,何不依實。”曄對曰:“今宗室磐pán石,蕃嶽張跱zhì,設使竊發僥幸,方鎮便來討伐,幾何而不誅夷。且臣位任過重,一階兩級,自然必至。如何以滅族易此。古人雲:‘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臣雖凡下,朝廷許其觕有所及,以理而察,臣不容有此。”上複遣問曰:“熙先近在華林門外,寧欲麵辨之乎?”曄辭窮,乃曰:“熙先苟誣引臣,臣當如何。”熙先聞曄不服,笑謂殿中將軍沈邵之曰:“凡諸處分,符檄xí 書疏,皆範曄所造及治定。雲何於今方作如此抵蹋邪。”上示以墨跡,曄乃具陳本末,曰:“久欲上聞,逆謀未著,又冀其事消弭,故推遷至今。負國罪重,分甘誅戮。”

譯 文

當天晚上,文帝首先叫範曄和朝廷大臣東閣會合,在客館待著。之前在外麵已經逮捕了謝綜和孔熙先兄弟,他們都供認不諱。這時文帝正在延賢堂,他派人責問範曄:“因為你能寫一些文章,所以推舉你做官,心中對名位爵祿有期望,這樣的人很常見。原本也知道你欲壑難填,但你隻不過是無理怨恨,結交狐群狗黨而已,你怎麼會有謀反的打算?”範曄在倉促間非常恐懼,說自己沒有謀反事實。文帝再派人去質問他:“你和謝綜、徐湛之、孔熙先謀反,他們都已經供認,而且還沒有死,證據確鑿,為什麼不據實回答!”範曄回答說:“現今的皇室如同磐石般堅固,藩鎮鼎立四方,即使想暗中僥幸造反,各方藩鎮的人們便馬上來討伐,我們很快便會被消滅。況且我的職位和待遇遠勝一般人,躍升一兩級以後的官職,自然會輪到我。為什麼我要用滅族的代價來獲得這些呢?古人說:‘左手據有天下版圖,右手卻用刀子擱在頸上,即使蠢材也不會這樣選擇機會。’我雖然平庸愚昧,再加上朝廷認為我有一些寫文章的才能。按理說,我不會這樣做。”文帝再派人問他:“孔熙先正在華林門外,難道你想和他對質嗎?”範曄這時才無話可說,但仍稱:“要是孔熙先誣陷牽扯我,那我該怎麼辦?”孔熙先聽說範曄不認罪,笑著對殿中將軍沈邵之說:“所有這些東西,符信書疏文告,都是出自範曄之手或者是他修改過的。怎麼現在還如此抵賴呢?”文帝把範曄的墨跡證據拿給他看,範曄才把前後經過一齊說出來:“我好久以前就想啟告皇上,隻因謀反的事情不明顯,又希望這件事消失,所以耽誤至今,我有負於國,罪行深重,願意受死。”

原 文

其夜,上使尚書仆射何尚之視之,問曰:“卿事何得至此?”曄曰:“君謂是何?”尚之曰:“卿自應解。”曄曰:“外人傳庾yǔ尚書見憎,計與之無惡。謀逆之事,聞孔熙先說此,輕其小兒,不以經意。今忽受責,方覺為罪。君方以道佐世,使天下無冤。弟就死之後,猶望君照此心也。”明日,仗士送曄付廷尉,入獄,問徐丹陽所在,然後知為湛之所發。熙先望風吐款,辭氣不橈,上奇其才,遣人慰勞之曰:“以卿之才,而滯於集書省,理應有異誌。此乃我負卿也。”又詰責前吏部尚書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騎郎,那不作賊。”

譯 文

當天晚上,文帝派尚書仆射何尚之探視範曄,問他:“你的事情怎麼到這步田地?”範曄回答:“您認為是什麼原因?”何尚書說:“你自己應該明白。”範曄說:“外麵傳說庾尚書被皇上憎恨,我平日估計和他沒什麼矛盾。謀反的事,聽孔熙先說過,因為把他當作小孩,不覺得這事有什麼大不了的,現在忽然被斥責才覺得有罪。您現在正以高明的謀略輔佐君主,應該使國家沒有含冤之人。即使我死後,仍希望您明白我這個心意。”第二天,獄卒送範曄到監獄,入獄後,範曄問徐湛之關在哪兒,然後才知道這件事是徐湛之告發的。孔熙先根據實情供認,絲毫不隱瞞,文帝覺得他很有才能,派人慰勞他說:“以你的才能,卻在集書省不得升遷,有謀反心理也理所當然,這是我對不起你。”又責怪前任吏部尚書何尚之說:“讓孔熙先年到三十仍擔任散騎郎官,他怎麼能不造反。”

原 文

熙先於獄中上書曰:“囚小人猖狂,識無遠概,徒意氣之小感,不料逆順之大方。與第二弟休先首為奸謀,幹犯國憲,齏膾脯醢jī kuài pú hǎi,無補尤戾lì。陛下大明含弘,量苞天海,錄其一介之節,猥垂優逮之詔。恩非望始,沒有遺榮,終古以來,未有斯比。夫盜馬絕纓之臣,懷璧投書之士,其行至賤,其過至微,由識不世之恩,以盡軀命之報,卒能立功齊、魏,致勳秦、楚。囚雖身陷禍逆,名節俱喪,然少也慷慨,竊慕烈士之遺風。但墜崖之木,事絕升躋,覆盆之水,理乖收汲。方當身膏鈇鉞 fǔ yuè ,詒yí誡方來,若使魂而有靈,結草無遠。然區區丹抱,不負夙心,貪及視息,少得申暢。自惟性愛群書,心解數術,智之所周,力之所至,莫不窮攬,究其幽微。考論既往,誠多審驗。謹略陳所知,條牒如故別狀,願且勿遺棄,存之中書。若囚死之後,或可追存,庶九泉之下,少塞釁責。”所陳並天文占候,讖上有骨肉相殘之禍,其言深切。

譯 文

孔熙先在獄中寫了一封給文帝的信說:“罪臣狂亂猖獗,沒有遠見卓識,意氣用事,不知忠誠反逆的大節,和二弟孔休先帶頭造反,違犯國法,縱然被千刀萬剮,也難彌補自己的罪過。皇上英明神聖,寬容大量,包容天地,記住我的一點微末小才,竟下了一道慰問的詔書。這種恩德是我首先沒有想到的,縱然是死後也是很光榮的。自古以來,犯人從未有過這樣的遭遇。秦國那些盜馬食肉後又為秦穆公衝鋒陷陣的罪人,身抱金玉反複投書的卞和,他們的品行低賤,他們的罪過輕淺,隻因蒙受君王大恩便能竭力報效,終究能立功於齊國、魏國,為秦國、楚國建立功勳,我雖然身陷反逆大罪中,名譽節操都已喪失,但是也有一些胸懷大誌,內心仰慕古代那些高尚英勇誌士的為人。但是從懸崖上掉下的樹木,再也不能上去了,從盆中倒出來的水,再也不能收回了。正應該身受刑罰,作為後人鑒戒。如果我的魂魄有靈氣的話,那麼我也會結草相報。我這一點小小的忠心,不忍違背過去的一貫想法,趁未死之際稍微申訴一下。想起自己本性喜愛讀書,特別是了解各種術數和學問,隻要人的智力能達到的,無不窮盡鑽研,探索其中微妙之處,驗證自己預言過的話,有很多都應驗了。我這裏把我知道的說說,一條一條地列在上麵。希望皇上不要忘記,把它們存放在中書省。如果我死後,也許會保存起來,這樣我在九泉之下,多少能償還我欠皇上的債。”他說的都是一些有關天文占候之類的話,說皇上將來會有親人相互殘害的災難,話語懇切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