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曄在獄,與綜及熙先異處,乃稱疾求移考堂,欲近綜等。見聽,與綜等果得隔壁。遙問綜曰:“始被收時,疑誰所告?”綜雲:“不知。”曄曰:“乃是徐童。”童,徐湛之小名仙童也。在獄為詩曰:“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來緣huò無識。好醜共一丘,何足異枉直。豈論東陵上,寧辨首山側。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複即。”

曄本意謂入獄便死,而上窮治其獄,遂經二旬,曄更有生望。獄吏因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長係。”曄聞之驚喜,綜、熙先笑之曰:“詹事嚐共疇事時,無不攘袂瞋目。及在西池射堂上,躍馬顧盼,自以為一世之雄。而今擾攘紛紜,畏死乃爾。設令今時賜以性命,人臣圖主,何顏可以生存。”曄謂衛獄將曰:“惜哉!薶如此人。”將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曄曰:“大將言是也。”

●嵇康

譯 文

範曄在監獄裏,沒有和謝綜以及孔熙先關在一起。於是範曄說自己有病想關押在考堂,希望靠近謝綜他們一些。這個要求被同意了,於是被關在謝綜等人隔壁。範曄遠遠地問謝綜:“你開始被逮捕時,懷疑是誰告的密?”謝綜說:“不知道。”範曄說:“是徐童告發的。”童,指徐湛之的小名仙童。範曄在監獄裏寫了一首詩:“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來緣?無識。好醜共一丘,何足異枉直。豈論東陵上,寧辨首山側。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複即。”

範曄起初的想法,以為一到監獄就會被處死,但是文帝要徹查他們的案子,於是用了二十幾天,範曄突然覺得自己可能不會被處死。獄吏於是跟他開玩笑說:“外麵傳聞說詹事你有可能被長期監禁。”範曄聽了這話,驚喜不已,謝綜和孔熙先諷刺他說:“詹事你先前共同籌劃此事時,舉手叫喊,昂頭瞪眼,在西池射堂上,騎在馬上得意揚揚,以為自己是當世豪傑,但現在卻怕死到這步田地。即使現在允許你活下去,做臣子的謀害皇上,還有什麼臉麵活著。”範曄對獄卒說:“可惜,我這樣的人居然被埋沒了。”獄卒說:“不忠誠的人,有什麼可惜的。”範曄說:“你說得對。”

原 文

將出市,曄最在前,於獄門顧謂綜曰:“今日次第,當以位邪?”綜曰:“賊帥為先。”在道語笑,初無暫止。至市,問綜曰:“時欲至未?”綜曰:“勢不複久。”曄既食,又苦勸綜,綜曰:“此異病篤,何事強飯。”曄家人悉至市,監刑職司問:“須相見不?”曄問綜曰:“家人以來,幸得相見,將不暫別。”綜曰:“別與不別,亦何所存。來必當號泣,正足亂人意。”曄曰:“號泣何關人,向見道邊親故相瞻望,亦殊勝不見。吾意故欲相見。”於是呼前。曄妻先下撫其子,回罵曄曰:“君不為百歲阿家gū,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殺子孫。”曄幹笑雲罪至而已。曄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無極,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擊曄頸及頰,曄顏色不怍zuò。妻雲:“罪人,阿家莫念。”妹及妓妾來別,曄悲涕流漣,綜曰:“舅殊不同夏侯色。”曄收淚而止。綜母以子弟自蹈逆亂,獨不出視。曄語綜曰:“姊今不來,勝人多也。”曄轉醉,子藹亦醉,取地土及果皮以擲曄,呼曄為別駕數十聲。曄問曰:“汝恚huì我邪?”藹曰:“今日何緣複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曄常謂死者神滅,欲著《無鬼論》;至是與徐湛之書,雲“當相訟地下”。其謬亂如此。又語人:“寄語何仆射,天下決無佛鬼。若有靈,自當相報。”收曄家,樂器服玩,並皆珍麗,妓妾亦盛飾,母住止單陋,唯有一廚盛樵薪,弟子冬無被,叔父單布衣。曄及子藹、遙、叔蔞lóu 、孔熙先及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子桂甫、桂甫子白民、謝綜及弟約、仲承祖、許耀,諸所連及,並伏誅。曄時年四十八。曄兄弟子父已亡者及謝綜弟緯,徙廣州。藹子魯連,吳興昭公主外孫,請全生命,亦得遠徙,世祖即位得還。

譯 文

他們將被綁赴刑場。範曄走在最前麵,在監獄大門回頭對謝綜說:“今日行走的次序,是按官職高低來的嗎?”謝綜說:“謀反的首領走在最前麵。”在路上他們一邊說一邊笑,一直沒停止。到了刑場,範曄問謝綜說:“行刑的時辰快到了沒有?”謝綜說:“估計快了。”範曄吃完了最後一頓飯,又規勸謝綜吃一點。謝綜說:“這跟病重時需要補餐不同,為什麼非得吃飯不可。”範曄的親人都來到刑場。監斬官問範曄:“需要見家屬嗎?”範曄向謝綜說:“家人都來了,很慶幸能相見,想要和他們多待一些時間。”謝綜說:“見與不見,我無所謂,他們來了必定會哭,隻會讓我心情更煩而已。”範曄說:“哪管他們哭呢?剛才看見路邊親人好友目送我們,也遠比不相見好,但我的本意是想與他們相見。”於是範曄叫他的親人到前麵來。範曄的妻子先下來撫摸她的兒子,回過頭來罵範曄說:“你不顧百歲老母,不感激天子大恩,你自己死了倒無所謂,隻是冤枉害死子孫。”範曄尷尬地笑著說有罪有罪。範曄的生母哭著說:“皇上對你那麼好,你竟然一點也不顧及,也不管我已年老,今天還要怎麼樣!”用手打範曄的頸項和臉,範曄臉上一點也沒有愧疚的神色。他妻子說:“他是罪人,婆婆不要管他。”範曄的妹妹和姬妾前來道別,範曄滿麵流淚。謝綜說:“舅舅的表現遠不如夏侯玄。”範曄頓時便不哭了。謝綜的母親因為兒子兄弟自陷謀反,隻有她一個人沒有來和謝綜等人告別。範曄對謝綜說:“姐姐今天不來,比別人強多了。”範曄喝很多酒,醉了,他的兒子範藹也醉了。範藹抓起地上的土團和果皮向範曄臉上扔去,叫罵範曄別駕幾十聲。範曄問他:“你恨我嗎?”範藹說:“今天還說什麼憎恨不憎恨的,隻是父子同時被處死,感到悲痛罷了。”範曄常常認為人一死靈魂就消失,想寫一篇《無鬼論》,這時寫了一封給徐湛之的信,信中說“一定會在閻羅王那裏控訴你”。他就是這樣的荒唐狂悖。他又對人說:“轉告何仆射,天下絕沒有佛和鬼神,如果有的話,一定會報答他。”在抄範曄的家時,各種文物寶貝玩具衣服,都非常珍貴華麗,他的歌伎和小老婆都穿得很好,他母親的住處是單調簡陋的小房間,隻有一個廚房裝著柴草。他的侄子冬天沒有被子,他的叔父冬天穿著一件布衣。範曄和他的兒子範藹、範遙、範叔委,孔熙先和他弟弟孔休先、孔景先、孔思先,孔熙先的兒子孔桂甫、孔桂甫的兒子孔白民,謝綜和他弟弟謝約、仲承祖、許耀等人以及其他與本案相連的人,都被處決。範曄當時四十八歲。範曄的兄弟子侄和叔伯輩已逃亡的,以及謝綜的弟弟謝緯,充軍廣州。範藹的兒子範魯連,是吳興昭公主的外孫,公主請求饒恕他的性命,也得以充軍,世祖即位後他們都回到內地。

原 文

曄性精微有思致,觸類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損製度,世人皆法學之。撰《和香方》,其序之曰:“麝 shè本多忌,過分必害;沉實易和,盈斤無傷。零藿huò虛燥,詹唐黏濕。甘鬆、蘇合、安息、鬱金、多、和羅之屬,並被珍於外國,無取於中土。又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於馨烈,乃當彌增於尤疾也。”此序所言,悉以比類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虛燥”,比何尚之;“詹唐黏濕”,比沈演之;“棗膏昏鈍”,比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徐湛之;“甘鬆、蘇合”,比慧琳道人;“沉實易和”,以自比也。

譯 文

範曄生性聰明細膩,構思巧妙,遇到每一件器物,都會想出修飾整理的辦法。他穿的衣裳、用過的工具全都改變原來的尺度和樣式,當時的人都效法學習他。他寫了一本《和香方》,序言部分說:“麝香有很多忌諱,過量必然有害;沉實容易和緩,即使使用一斤也沒問題。零藿幹枯燥熱,一遇糖就變得甜膩潮濕,甘鬆、蘇合、安息、鬱金、?多、和羅這些東西都被外國人珍視,中國人則不以為意。另外棗膏氣味渾濁,甲煎則味道淺薄。不僅不利於強烈的芳香,還會增加人的疾病。”這篇序言中說的藥物,都用來比擬朝中大臣。“麝本多忌”,比喻庾炳之;“零藿虛燥”,比喻何尚之;“詹唐黏濕”比喻沈演之;“棗膏昏鈍”,比喻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喻徐湛之;“甘鬆、蘇合”,比喻慧琳道人;“沉實易和”,比喻自己。

原 文

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以自序曰:

“吾狂釁覆滅,豈複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任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吾少懶學問,晚成人,年三十許,政始有向耳。自爾以來,轉為心化,推老將至者,亦當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盡。為性不尋注書,心氣惡,小苦思,便憒kuì悶,口機又不調利,以此無談功。至於所通解處,皆自得之於胸懷耳。文章轉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於操筆,其所成篇,殆無全稱者。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誌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嚐為人言,多不能賞,意或異故也。

譯 文

範曄在監獄中寫給他的侄子和外甥們的信中自我介紹說:

“我因為猖狂謀反招致毀滅,沒有什麼可說的,但是你們應該因我是罪人而與我劃清界限。但是我平時的為人,仍然值得研究。至於我的能力或不足的地方,興趣愛好,我估計也許你們還不知道。我小時候不愛讀書,到很晚才有作為,到三十多歲,才開始有心問學。從那時以來,逐漸地潛心學問,估計以後的日子,也會這樣一直繼續到老年。讀書時總有一些新的理解或體會,語言有時還不能準確表達。我不願意咬文嚼字,心氣不好,如果稍微用心思考一下,便會煩悶,口才又不好,因此沒有言談的功效。至於讀書時有理解透徹之處,都是自己的心得。後來寫文章也有所進步,但才氣少、文思慢,所以每次拿起筆來寫成的文章,總讓我不滿意。常常覺得僅僅做一個文人很可恥。作文最怕的是形式受內容拘束,辭藻太多就妨礙感情表達,小語義不利於大主題,韻律改變了原文的本意。雖然有時也作一兩篇合意的,但大多數文章仍然有這些缺點,正像巧手細致描摹出圖畫,竟然毫無所得一樣。我平生認為文章表達的情意,應以思想為主,而用華美的言辭表達。以思想為主,那麼中心必然明確;以華美的言辭表達,那麼語言便會有所限製。然後抽出其中好的地方,突出深刻之處。文中的關節意趣,雖然千條萬條,但每一處都有它固有的規律。我自認為自己相當熟悉其中的方法,也曾經對別人說過,但別人都不理解,大概是各人心思都放在不同事務上的原因。

原 文

“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未盡。但多公家之言,少於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於文名故也。

譯 文

“人能辨別聲調清濁不同,這是自然規律。古今文人,大多不懂這個道理,即便對這一點有所體驗,也不是從根本理解體會出來。如果把這些道理說得清楚明白或以具體的文章為例,那就更要真實依據,而不能空談。年輕一輩中,謝莊最有天賦,文筆落腳處,往往不被韻律束縛。我的思路並沒有特別的技巧,隻不過能處理那些難寫和輕重緩急的地方,我所具備的天分,還沒有用完。隻是我的文章有很多平庸地方,特別新穎獨特的東西很少,這是我的遺憾,也許是因為不想通過文章獲取聲名的緣故。

原 文

“本未關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後讚於理近無所得,唯誌可推耳。博贍shàn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嚐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誌,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意複未果。讚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留衲戒奢

譯 文

“本來我和曆史書沒什麼關聯,隻是覺得其中有些地方弄不太清楚而已。寫了《後漢書》後,才慢慢知道其中的奧秘。仔細體味古人的曆史著作和他們的評論,很少有令人滿意的。班固在這方麵名聲最好。但他編書時任意增刪沒有規則,不能條分縷析。我的文章在淵博豐富上不如他,但其中的邏輯條理卻不在他之下。我的雜傳論述都有深刻含義,想使它們更典範一些,所以其中詞句非常簡潔。至於《循吏傳》和《六夷》等篇的序論,文章氣勢縱橫捭闔,確實是天下奇文。其中好地方,往往不比《過秦論》遜色。我曾經將《後漢書》和班固的《漢書》的文章進行比較,發覺不僅不比他差,甚至有強於他的地方。本來我想把誌都寫下來,《漢書》上寫過的誌也都要寫,即使不那麼詳細,但使人讀誌時能了解當時的情況。我又想因具體文章就文中進行評論,以便總結後漢一代的成敗經驗教訓,但這個想法又沒實現。書中的讚自然是我文章中最出眾的,可以說,每個字都不是多餘的,奇巧變化,令人目不暇接,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我不知道該怎樣來誇讚它們。這書一旦通行,應該有賞識的人。紀和傳是敘述其大概,但也有一些精致細膩之處。自古以來文章結構宏大而思慮精絕的,從未有超過本書的。我擔心世人不能明白它們,又因世人貴古賤今,所以說了這些自大的話。

原 文

“吾於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但所精非雅聲,為可恨。然至於一絕處,亦複何異邪。其中體趣,言之不盡,弦外之意,虛響之音,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態無極。亦嚐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豪似者。此永不傳矣。吾書雖小小有意,筆勢不快,餘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譯 文

“我在音樂上,聽的水平不如彈的水平,但我精通的不是正統高雅的東西,這是我的遺憾。然而到了那些極為精妙之處,它們和那些高雅音樂幾乎一樣高明動人。其中的體會樂趣,簡直說不完,弦律之外的意趣,流動在空中的音韻,簡直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裏來的。雖然這樣的時候甚少,但那種意境是唯一的。我曾把這個意趣告訴別人,可惜士大夫中沒有一個人有半點同感的。這種妙處是永遠不能傳給別人的。我的書法雖然有一定的成就,但筆勢不流暢,終究沒什麼成就,每每為此而感到慚愧。”

●笑祖儉德

原 文

曄《自序》並實,故存之。

藹幼而整潔,衣服竟歲未嚐有塵點。死時年二十。

曄少時,兄晏常雲:“此兒進利,終破門戶。”終如晏言。

譯 文

範曄的《自序》說的都是真話,這裏記錄下來。

範藹小時候衛生整潔,他的衣服能整年一塵不染,死時才二十歲。

範曄小時候,他哥哥範晏常說:“這孩子喜歡追求名利,終究會敗壞我們家族。”最後果然驗證了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