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忘”,或者沒有“忘”這個本能,那麼痛苦就會時時刻刻都新鮮生動,時時刻刻像初產生時那樣劇烈殘酷地折磨著你。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下去的。

記得曾在什麼地方聽過一個笑話:一個人善忘。一天,他到野外去出恭。任務完成後,卻找不到自己的腰帶了。出了一身汗,好歹找到了,大喜過望,說道:“今天運氣真不錯,平白無故地撿了一條腰帶!”一轉身,不小心,腳踩到了自己剛才拉出來的屎堆上。於是勃然大怒:“這是哪一條混賬狗在這裏拉了一泡屎?”

這本來是一個笑話,在我們現實生活中,未必會有的。但是,人一老,就容易忘事糊塗,卻是經常見到的事。

我認識一位著名的畫家,本來是並不糊塗的。但是,年過八旬以後,卻慢慢地忘事糊塗起來。我們將近半個世紀以前就認識了,頗能談得來,而且平常也還是有些接觸的。然而,最近幾年來,每次見麵,他把我的尊姓大名完全忘了。從眼鏡後麵流出來的淳樸寬厚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其中飽含著疑惑的神氣。我連忙說:“我是季羨林,是北京大學的。”他點頭稱是。但是,過了沒有五分鍾,他又問我:“你是誰呀!”我敬謹回答如上。在每一次會麵中,盡管時間不長,這樣尷尬的局麵總會出現幾次。我心裏想:老友確是老了!

有一年,我們邂逅在香港。一位有名的企業家設盛筵,宴嘉賓。香港著名的人物參加者為數頗多,比如饒宗頤、邵逸夫、楊振寧等先生都在其中。寬敞典雅、雍容華貴的宴會廳裏,一時珠光寶氣,璀璨生輝,可謂極一時之盛。至於菜肴之精美,服務之周到,自然更不在話下了。我同這一位畫家老友都是主賓,被安排在主人座旁。但是正當觥籌交錯,逸興遄飛之際,他忽然站了起來,轉身要走,他大概認為宴會已經結束,到了拜拜的時候了。眾人愕然,他夫人深知內情,趕快起身,把他攔住,又拉回到座位上,避免了一場尷尬的局麵。

前幾年,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在富麗堂皇的北京圖書館的大報告廳裏舉行年會。我這位畫家老友是敦煌學界的元老之一,獲得了普遍的尊敬。按照中國現行的禮節,必須請他上主席台並且講話。但是,這卻帶來了困難。像許多老年人一樣,他腦袋裏刹車的部件似乎老化失靈。一說話,往往像開汽車一樣,刹不住車,說個不停,沒完沒了。會議是有時間限製的,聽眾的忍耐也決非無限。在這危難之際,我同他的夫人商議,由她寫一個簡短的發言稿,往他口袋裏一塞,叮囑他念完就算完事,不悖行禮如儀的常規。然而他一開口講話,稿子之事早已忘入九霄雲外。看樣子是打算從盤古開天辟地講起。照這樣下去,講上幾千年,也講不到今天的會。到了聽眾都變成了化石的時候,他也許才講到春秋戰國!我心裏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忽然想到:按既定方針辦。我請他的夫人上台,從他的口袋掏出了講稿,耳語了幾句。他恍然大悟,點頭稱是,把講稿念完,回到原來的座位。於是一場驚險才化險為夷,皆大歡喜。

我比這位老友小六七歲。有人讚我耳聰目明,實際上是耳欠聰,目欠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是,我腦袋裏的刹車部件,雖然老化,尚可使用。再加上我有點自知之明,我的新座右銘是:老年之人,刹車失靈,戒之在說。一向奉行不違,還沒有碰到下不了台的窘境。在潛意識中頗有點沾沾自喜了。

然而我的記憶機構也逐漸出現了問題。雖然還沒有達到畫家老友那樣“神品”的水平,也已頗有可觀。在這方麵,我是獨辟蹊徑,創立了有季羨林特色的“忘”的學派。

我一向對自己的記憶力,特別是形象的記憶,是頗有一點自信的。四五十年前,甚至六七十年前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至今記憶猶新,召之即來,顯現在眼前,耳旁,如見其形,如聞其聲,移到紙上,即成文章。可是,最近幾年以來,古舊的記憶尚能保存,對眼前非常熟的人,見麵時往往忘記了他的姓名。在第一瞥中,他的名字似乎就在嘴邊,舌上。然而一轉瞬間,不到十分之一秒,這個呼之欲出的姓名,就驀地隱藏了起來,再也說不出了。說不出,也就算了,這無關宇宙大事,國家大事,甚至個人大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而且腦袋裏像電燈似的斷了的保險絲,還會接上的。些許小事,何必介意?然而不行,它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像著了魔似的,走路,看書,吃飯,睡覺,隻要思路一轉,立即想起此事。好像是,如果想不出來,自己就無法活下去,地球就停止了轉動。我從字形上追憶,沒有結果;我從發音上追憶,結果杳然。最怕半夜裏醒來,本來睡得香香甜甜,如果沒有幹擾,保證一夜幸福。然而,像電光石火一閃,名字問題又浮現出來。古人常說的平旦之氣,是非常美妙的,然而此時卻美妙不起來了。我輾轉反側,瞪著眼一直瞪到天亮。其苦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是,不知道是哪一位神靈保佑,腦袋又像電光石火似的忽然一閃,他的姓名一下子出現了。古人形容快樂常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差可同我此時的心情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