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假如毛澤東去騎馬(2 / 3)

向最基層的普通人學習,是毛一向所提倡的。調查研究成了毛政治品德和工作方法中最鮮明的一條。斯諾在他的《西行漫記》裏曾寫到對毛的第一印象是:“毛澤東光著頭在街上走,一邊和兩個年輕的農民談話,一邊認真地在做手勢。”毛曾說:“當年是一個監獄的小吏讓我知道了舊中國的監獄如何黑暗。”毛在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三年曾認真做過農村調查,一九四一年又將其結集出版,他在《農村調查》序言裏寫道:“實際工作者須隨時去了解變化著的情況,這是任何國家共產黨人也不能靠別人預備的。所以,一切實際工作者必須向下做調查。”那時他十分注意傾聽基層呼聲。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延安的一個農民,一次天打雷劈死了他的毛驢,就說:“為何不劈死毛澤東?”邊區保衛部門要以反革命罪逮捕這個農民。毛說,他這樣說必有他的理由,一問是邊區農民負擔太重。毛就讓減稅。所以,當時邊區地域雖小,生活雖苦,但領袖胸如海,百姓口無忌,上下一條心,共產黨終得天下。

這次,毛一路或騎馬或步行又重新回到百姓中間,所見所聞,隱隱感到民間積怨不少。他想起一九四五年在延安與黃炎培的“窯洞對”談話,那時雖還未得天下,但黃已問到他將來怎樣治天下。他說:“隻要堅持民主,讓老百姓監督政府,政權就能永葆活力。”想到讓人民監督,毛忽然憶起一個人,此人就是戶縣農民楊偉名。楊是一個普通農民,在村裏任大隊會計,他關心政治,有一點私塾的文化底子,苦學好讀,“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在一九六二年曾向中央寫萬言書,係統分析農村形勢,提出許多尖銳而又中肯的意見。如允許單幹;敞開自由市場;不要急於過渡,再堅持一段新民主主義;要防止報喜不報憂……現在看來,這些話全部被不幸言中。這篇文章的題目叫《一葉知秋》,意即,從分析陝西情況即可知全國農村形勢之危。其忠諫之情溢於言表。毛對這些意見當然聽不進去,便憤而批曰:“什麼一葉知秋,是一葉知冬。”

其時,黨內也早有一部分同誌看到了危機,並提出了對策,比較有名的就是鄧小平的“白貓黑貓”論。楊的這篇文章在一九六二年的北戴河會議上被毛點名批評。從此,逆耳忠言漸少,繼而鴉雀無聲。而黃河之濱這個樸素的農民思想家楊偉名則被大會批、小會鬥,後在“文革”中自殺。(二〇〇二年,陝西曾開研討會紀念楊偉名,並為他出版文集。二〇〇五年,我曾訪其故居,秋風小院在,柿樹葉正紅。)這次毛重走黃河,又到陝西,看到當年的許多問題依舊沒有結果,就想起這個躬耕於關中的奇才,便著人把他接來,做徹夜之談。毛像當年向小獄吏請教獄情、在延安街頭光著頭向農民恭問政情一樣,向這個農民思想家問計於國是。這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共領袖與一位普通農民的對話。這不是《三國演義》中臥龍崗的“隆中對”,也不是一九四五年延安的“窯洞對”,而是在黃河邊的某一孔窯洞裏的“河邊對”。楊偉名一定侃侃而談,細算生產隊的家底,縱論國家大勢。毛會暗暗點頭,想起他自己常說的“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又想起一九四八年他為佳縣縣委題的字“站在最大多數勞動人民的一麵”。當時他轉戰到這裏,部隊要打佳縣,仗要打三天,需十二萬斤糧,但糧食早讓胡宗南搶掠一空。他問佳縣縣長張俊賢有沒有辦法,張說:“把全縣堅壁的糧挖出來,夠部隊吃上一天;把全縣地裏未成熟的玉米、穀子收割了,還可吃一天;剩下的一天,把全縣的羊和驢都殺了!”戰鬥打響,群眾拉著糧、驢、羊支前,自己吃樹葉、樹皮。戰後很長時間,這個縣見不到驢和羊。那時候,政府和百姓,真是魚水難分啊!看來這些年離群眾是遠了一點。(毛是性情中人,他或許還會當場邀楊到中央哪個政策研究部門去工作,就像後麵要談到的,他聽完就三峽問題的禦前辯論後,當場邀李銳做他的秘書。何況楊本來就一直是西北局的特聘編外政策研究員。而以楊的性格則會說,臣本布衣,隻求盡心,不求聞達,還是躬耕關中,位卑不敢忘國,不時為政府上達一點實情。)送走客人,他點燃一支煙,仰臥土炕,看著窯洞穹頂厚厚的黃土,想起自己一九四五年在延安說過的那句話:“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我們到了一個地方,就要同那裏的人民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現在早已生根開花,但卻要將忘其土啊。

總之,還不等走完黃河全程,在晉、陝、寧、甘一線,毛的心情就沉重複雜起來。在這裏,當年的他曾是“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可現在毛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他立馬河邊,麵對滔滔黃水,透過陣陣風沙,看遠處那溝溝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彎腰點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農民,不禁有一點心酸。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這樣轟轟烈烈,怎麼就沒能解放出更多的生產力,改善農民的生活,改變他們的境遇呢?

毛繼續沿黃河前行,北上河套,南取寧夏,繞了一個大彎後西到蘭州。在這裏向北沿祁連山麓就是通往新疆的河西走廊,向南沿黃河就將進入上遊的青海、四川,他決定在蘭州休整一周。這蘭州以西是曆代流放欽犯和謫貶官員的地方,他想起林則徐虎門銷煙之後就是經過這裏而貶往新疆的。毛澤東出行,電台、文件、書籍三件寶,常讀之書和沿途相關之書總要帶足。現在韶山的“毛澤東遺物館”裏存有他出行的書箱,足有一米見方。林則徐是他敬仰的人物,長夜難眠,他便命秘書找出林的《雲左山房詩鈔》挑燈閱讀,卷中有不少是林則徐在河南奉旨治完黃河後又一路繼續戴罪西行,過蘭州、出玉門的詩作,多抒發他的報國熱情和記述西部的山川邊情。林詩豪放而深沉,毛性剛烈而浪漫,把卷在手,戈壁古道長無盡,窗外黃河嗚有聲。此時,兩個偉人跨越時空,頗多共鳴。毛有抄錄名人詩作練字的習慣,他讀得興起,便再披衣下床,展紙揮毫,抄錄了林的一首《出嘉峪關感賦》:

東西尉侯往來通,博望星槎笑鑿空。

塞下傳笳歌敕勒,樓頭倚劍接崆峒。

長城飲馬寒宵月,古戍盤雕大漠風。

除是盧龍山海險,東南誰比此關雄!

這幅書法,借原詩的氣勢,濃墨酣情,神采飛揚,經放大後至今仍高高掛在人民大會堂甘肅廳的東牆上。書罷林詩毛推窗北望,想這次隻能按原計劃溯黃河而上,祁連山、嘉峪關一線是去不了啦,不覺有幾分惆悵。新疆是他的胞弟毛澤民犧牲的地方,那個方向還有兩件事讓他心有所動。一是當年西路軍在這裏遭到極大損失,這是我軍史上極悲慘的一頁。二是,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後一大批右派發配西部,王震的兵團就安排了不少人,這其中就有詩人艾青等不少文化人。現時已十年,這些人中似可起用一些,以示寬慰。他在這裏休整一周,接見了一些仍流散在河西走廊的老紅軍,聽取了右派改造工作的彙報,囑咐地方上調研後就這兩事提出相應的政策上報。

離開蘭州,毛一行逆黃河而上,又經月餘到達青、甘、川三省交界處的黃河第一彎。他登上南岸四川阿壩境內的一座小山,正是晚霞壓山,殘陽如血,但見黃河北來,蜿蜒九曲,明滅倏忽,如一道閃電劃過高原,不禁詩興大發,隨即吟道:

九曲黃河第一彎,長河落日此處圓。

從來豪氣看西北,濤聲依舊五千年。

他想,我們一定要對得起黃河,對得起黃河兒女。

這裏已近黃河源頭,海拔四千米以上,他們放慢速度,緩緩而行,數十天後終於翻過巴顏喀拉山,到達長江的源頭大通河,這便進入長江流域。

接下來,毛澤東走長江與走黃河的心境不同。在黃河流域,主要是勾起了他對戰爭歲月的回憶和對老區人民的感念,深感現在民生建設不盡如人意,得趕快發展經濟。而走長江一線更多的是政治反思,是關於在這裏曾發生過的許多極“左”錯誤的思考。

順沱沱河、通天河而下,入金沙江,便進入貴州、四川界。這裏是中央部署的大三線基地。毛澤東不愧為偉大的戰略家,他從戰爭中走來,總擔心天下不穩,國家遭殃。在原子彈研製成功後,他又力主在長江、黃河的上遊,建設一個可以支持原子戰爭的大三線基地。他還把自己的老戰友、新冤家彭德懷派來任基地三把手。

毛彭關係,可以說是合不來又離不開。曆史上許多關係到黨的命運和毛的威信的大戰、硬戰,都是彭幫毛來打。最關鍵的有三次,紅軍長征出發過湘江、解放戰爭時的轉戰陝北和新中國剛成立時的朝鮮戰爭。尤其是出兵朝鮮,中央議而不決,彭從西北趕回,投了支持毛的關鍵一票,而在林彪不願掛帥出征的情況下,彭又挺身而出,實現了毛的戰略。但是自從進城之後,毛彭之間漸漸生分。戰爭時期,大家都稱毛為“老毛”,進了北京,漸漸改稱“主席”。有一天,彭突然發現中南海裏隻有他一人還在叫“老毛”,便很不好意思,也悄悄改口。這最後一位稱“老毛”的角色由彭來扮演,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們的交往之深和彭性格的純真率直。

但一九五九年在廬山上,兩個戰友終於翻臉。其時毛正醉心於“大躍進”“人民公社”,雄心勃勃,自以為找到了邁向共產主義的好辦法。彭卻發現農村公共食堂裏農民吃不飽,老百姓在餓肚子,大躍進破壞了生產力。“穀撒地,禾葉枯,青壯煉鋼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麼過”,他要為民鼓與呼。這場爭論其實是空想與實事求是之爭。結果是彭被打為“右傾機會主義”,並又擴大為“彭、黃、張、周”反黨集團,全國大反右傾,株連五百多萬人。後來黃克誠說:“這件事對我國曆史的發展影響巨大深遠,從此黨內失去了敢言之士,而遷就逢迎之風日盛。”但是,直到下山時毛還說,我要寫一篇大文章《人民公社萬歲》,向全世界宣布中國的成就。並已讓《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為他準備材料。但還不到年底,農村就敗象漸露,這篇文章也就胎死腹中。一九六五年九月,毛對彭說:“也許真理在你那邊。”便派他到三線來工作。

未想,兩位生死之交的戰友,廬山翻臉,北京一別,今日卻相會在金沙江畔,在這個三十年前長征經過的地方,多少話真不知從哪裏說起。明月夜,青燈旁,白頭搔更短,往事情卻長。毛澤東蓋世英雄,向來敢翻臉也敢認錯。他在延安整風時對“搶救運動”中被錯整的人脫帽道歉;一九五九年感謝陳雲、周恩來在經濟工作方麵的冷靜,說“家貧思賢妻,國難識英雄”;一九六二年在七千人大會上對大躍進的錯誤認錯。現在毛經三年來的沿河考察,深入民間,所見所聞,許多爭論已為曆史所印證,他也許會說一聲:“老彭,看來是你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