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假如毛澤東去騎馬(3 / 3)

行至四川境內,毛還會想起另一個人,即他的秘書田家英。廬山會議前,毛提倡調查研究,便派身邊的人下去了解情況,田家英被派到四川。田回京後給他帶去一份農民吃不飽、農業衰退的實情報告,他心有不悅。加之四川省委投毛之好又反告田一狀,田在廬山上也受到了批評,從此就再不受信任(“文革”一起,田即自殺)。這時他一定會想起田家英為他擬的那篇很著名的中共“八大”開幕詞:“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不覺悵然若失。看來自己過去確實是有點好大喜功,下麵也就報喜不報憂,以致造成許多失誤。長夜靜思,山風陣陣,江水隆隆。他推窗望月,金沙水拍雲崖暖,驚憶往事心猶寒。

新中國成立後毛出京工作,少在北方,多在南方,所以許多做出重要決策的、在黨史上有裏程碑意義的會議多在長江一線。如一九五八年三月毛堅持“大躍進”,周恩來、陳雲被迫做檢討的成都會議;四月再次確立了“大躍進”思路的武漢會議;一九五九年四月檢討“大躍進”的上海會議(就是在這次會上,他第一次提出騎馬走兩河);一九五九年七月“反右傾”的廬山會議,一九六一年糾正“左”的錯誤的第二次廬山會議等。總的來講,這些會議上都是毛說了算,反麵意見聽得很少。

但有一次毛是認真聽了不同意見,並聽了進去。這就是關於建三峽水庫的爭論。自孫中山時,就有修三峽的設想,毛也曾暢想“高峽出平湖”,但到底是否可行,毛十分慎重。一九五八年一月,他曾在南寧組織了後來被稱為“禦前辯論”的兩派大對決,也就在這次會議上他很欣賞反對派李銳,當場點名要李做他的秘書。毛曾在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九日自重慶上船,仔細考察了長江三峽,至四月一日到武漢上岸。他對修三峽一直持慎重態度,他說:“最後下決心準備修建及何時修建,要待各個方麵的準備工作基本完成之後,才能做出決定。”這次毛騎馬從陸路過三峽一定會聯想到那個當年輕易上馬,現已沙淤庫滿的三門峽水庫。幸虧當時聽了不同意見,三峽才成為大躍進中唯一沒有頭腦發熱、輕易上馬的大工程。現在想來都有點後怕。看來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假。(二十四年後,一九九二年四月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通過興建三峽工程的決議。在這個長過程中因為有反對意見,才有無數次的反複論證,人們說三峽工程上馬,反對派的功勞比支持派還大。)

毛從四川入湖北,過宜昌到武漢。這次因是帶著馬隊出行,當然不住上次毛住過的東湖賓館,他就選一依山靠水之處安營紮寨,這倒有了一點飲馬長江的味道。毛不禁想起他一九五六年在這裏寫的詩作:“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裏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今日得寬餘。”又想起一九五八年四月在這裏召開的武漢會議,在鼓動“大躍進”的同時,毛給那些很興奮的省委書記們也潑了一點冷水。但全黨的狂熱已被鼓動起來,想再壓下去已不容易。他想,那時的心態要是“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再從容一點,繼續給他們降降溫,後果也許會好一點。

離開湖北進入江西不久就到了廬山。這廬山堪稱是中國現代政治史上的一個坐標點。一八八六年英國傳教士李德立在這裏首先買地蓋房,開發廬山。從一九二八年到一九四七年,前後二十年,蔣介石在這裏指揮“剿共”、抗日。一九二七年,瞿秋白在這裏起草“八一”起義提綱。一九三七年盧溝橋槍聲驟響,正在山上舉辦的國民黨廬山軍官訓練團提前結業,直接奔赴抗日前線。一九四八年蔣介石敗退大陸,淚別廬山。蔣離去十年後,一九五九年毛第一次登上廬山,住在蔣介石和宋美齡住過的美廬別墅,看見工人正要鑿掉“美廬”二字,忙上前製止,說這是曆史。就是這一次在山上召開了給黨留下巨大傷痛的廬山會議。一九六一年,毛欲補前會之錯,又上山召開第二次廬山會議。他借用《禮記》裏的一句話“未有先學養子而後嫁者也”,痛感革命事業不可能有人先給你準備好成熟的經驗。這一次毛在山上說,他此生有三願:一是下放,搞一年工業,一年農業,半年商業;二是騎馬走一次長江、黃河;三是寫一本書,把自己的缺點、錯誤統統寫入,讓世人評說。他認為自己好壞七三開就滿足了。一九七〇年,毛又三上廬山召開九屆二中全會,敲山震虎,與林彪已初顯裂痕。還有一件事少有人知,蔣介石去台多年,自知反攻無望,願意談判回歸。一九六五年七月已初步達成六項協議,其中有一條:蔣回大陸後所選的“湯沐之地”(封地)就是廬山。惜“文革”一起,此事告吹。

到了廬山,毛的兩河之行已完成四分之三。他決定在這裏休整數日,一上山便放馬林間,讓小白馬也去自由自在地輕鬆幾日。他還住美廬,飯後乘著月色散步在牯嶺小街上,不遠處就是當年廬山會議時彭德懷、黃克誠合住的一七六號別墅,往西三十米是張聞天的別墅,再遠處是周小舟的別墅,所謂“彭、黃、張、周”反黨集團。在此方寸之地,卻曾矗立過中共黨史上的幾位巨人。除周小舟資格稍差外,彭、黃、張都是井岡山時期和毛一起的“綠林好漢”,想不到掌權之後他們又到這座山上來吵架。毛憶想那次論爭,雖然劍拔弩張,卻也熱誠感人,大家講的都是真話。他自己也實在有點盛氣壓人。現在人去樓空,唯餘這些石頭房子,門窗緊閉,苔痕滿牆,好一種曆史的空茫。如果當時這廬山之爭也能像三峽工程之爭一樣,允許發表一點不同意見,後果也不會這樣。後來雖有一九六一年二次廬山會議的補救之舉,但創痛實深,今天想來,他心中生起一種隱隱的自責。回到美廬,剛點燃一支煙,一抬頭看見牆上掛著一九五九年他一上廬山時寫的那首豪邁詩作:

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

雲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

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裏可耕田。

他在自己的這幅放大的手跡前佇立良久,光陰似箭,不覺就是十年啊。他沉思片刻口中輕輕吟道:

安得倚天轉鬥柄,挽回銀河洗舊怨。

二十年來是與非,重來筆底化新篇。

這詩,雖是自責,卻椽筆墨海,隱隱雷鳴,仍不失雄霸之氣。他抽完一支煙,又翻檢了一下當日收到的電報、文件,辦了一會兒公,便用鉛筆將這首詩抄在一張便箋上,題為《三上廬山》,放入上衣口袋,準備明天在馬背上再仔細推敲,然後就上床歇息。(毛二上廬山時也寫有詩,就是那首為江青所拍的仙人洞題照。)毛澤東下山後,一路過安徽,下江蘇,走揚子江、黃浦江,直往長江的出海口上海市而去。

兩河之行結束,大約是一九六九年的九月,正是國慶二十周年的前夕。毛澤東回顧整理了一下四年來兩河調查的思緒,便將中央政治局的委員們召集到上海,開了一次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通過了三項決議。一是今後一段時間內要重點抓一下經濟建設,暫不搞什麼政治運動(這比後來一九七八年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黨的中心工作的轉移早九年);二是轉變黨的作風,特別戒假話、空話,加強調查研究和黨內民主(這是一九四二年延安整風之後的又一次的全黨思想大整頓);三是總結教訓,對前幾年的一些重大問題統一認識(這比一九八一年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早十二年)。三個決議通過,局麵一新,當然也就沒有什麼文化大革命,沒有彭德懷等一批老幹部的損失,也沒有田家英等一批中年精英的夭折。如果再奢望一點,還可能通過一個關於黨的領導幹部退休的決議(這比一九八二年中央《關於建立老幹部退休製度的決定》早十三年)。因為到這年年底毛就滿七十六歲了,兩河之行,四年歲月,一萬裏路雲和月,風餐露宿,鞍馬勞頓。他一定感到身體和精力大不比當年長征之時,畢竟年齡不饒人。而沿途,考察接談,視事閱人,發現無數基層幹部,有經驗,有知識,朝氣向上,正堪大任。要放手起用新人。這幾個決議通過,全黨歡呼,全民振奮。國家、民族又出現新的機遇。真如這樣,曆史何幸,國家何幸,民族何幸!

可惜時光不能倒流,曆史不能重演。

二〇〇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萬民同慶,舉國歡騰。當時我在天安門閱兵慶典的觀禮台上,手機響了,收到這樣一條短信:

中國醫學科學院成功克隆毛澤東,各項生理指標處於其五十歲水平。新聞發布後引起強烈反響。奧巴馬立即聲明:美國在三天之內廢除與台灣關係,並撤走在亞洲的一切軍事力量。日本首相於當天下令炸毀靖國神社,承認釣魚島是中國領土。國內二十四小時縣級以上幹部退繳贓款九百八十萬億,全國股市一片紅,房價下跌60%;十三億中國人民再次唱起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祝大家節日快樂!

這是一個善意的調侃,紅色的幽默,也包含著一種社會思考,一種對過去美好一麵的懷念和對現在腐敗一麵的批判。過節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節慶,是共和國的生日,六十歲的生日啊!人們忘不了開國領袖。他老人家要是還在多好啊,這天安門城樓本來就是他當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地方。雖然他老人家後期搞“文革”也曾犯有大錯,但前期對民族確有大功,所以人們總希望他還能一如前期那樣的英明。這善良的願望,反映了人們對那個美好時代的懷念,對未竟之業的遺憾。如果鬥柄能夠倒轉,如果曆史能夠重寫,如果那次騎馬走兩河能夠成行,如果毛澤東在六十年代能反思自己的錯誤,晚年不犯或少犯錯誤,這該多好。這一切當然都不可能,我們也知道這永不可能。但是後人想一想還不行嗎?這樣的假想,是對曆史的複盤,也是對再後之人的提醒。曆史不能重複,但是可以思考,在思考中尋找教訓,捕捉規律,再創造新的曆史。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一個犯了錯誤而又不知反思的民族是更悲哀的民族,一個學會在失敗中思考的民族才是真正了不起的民族。不要忘了,正是“文革”浩劫之後的大思考才成就了今天的複興。

毛澤東是一本我們永遠讀不完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