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窯洞裏徘徊,看著這些綿軟的黃土,感受著這暖融融、濕潤潤的空氣,不覺勾起一種遙遠的回憶。我想起小時躺在家鄉的窯洞裏,身下是暖乎乎的土炕,仰臉是厚墩墩的穹頂,炕邊坐著做針線的母親,一種說不出的安全和溫馨。窯洞在給神住以前,首先是給人住的,它體現著人與大地的聯係。希臘神話裏的英雄安泰隻要腳不離地就力大無窮,任何敵人休想戰勝他,而在一次搏鬥中他的敵人就先設法使他脫離地麵,然後擊敗了他。斯大林曾用這個故事來比喻黨與人民的關係。延安歲月是毛澤東及我們黨與土地、與人民聯係最緊密的時期。他住在窯洞裏,上下左右都是純厚的黃土,大地緊緊地摟抱著他,四壁上下隨時都在源源不斷地向他輸送著力量。他眼觀六路,成竹在胸。
一孔窯洞前的木牌上注明毛澤東在這裏完成了《論持久戰》。依稀在孩童時我就聽父親講過這本書的傳奇,那時他們在邊區,眼見河山淪陷,寇焰囂張,愁雲壓心。一天發下了幾本麻紙本的《論持久戰》,幾天後村內外便到處是歌聲笑聲,有如春風解凍一般。這個小冊子在我家一直珍藏到“文化大革命”。後來讀黨史才知道當時連蔣介石都喜得如獲至寶,發至全軍每個軍官一本。同時這本書很快又在美國出版。毛澤東為寫這篇文章在窯洞裏伏案工作九個日夜,連炭火燒了棉鞋也全然不知。第九天早晨,當他推開窯門,讓警衛員把稿子送往清涼山印刷廠時,我猜想他的心情就像羅斯福簽署了原子彈生產批準書一樣激動,以後戰局的發展果然都在他的書本之中。
一個偉人的思想是什麼,是客觀存在的規律,是事物間本來的聯係,所以真理最樸素,偉人其實與我們最接近。一次,在延安雷電擊死一頭毛驢,驢主人說:“老天無眼,咋不劈死毛澤東。”有人要逮捕這個農民,消息傳到窯洞裏,毛澤東說罵必有因。一了解,是群眾公糧負擔太重,於是他下令每年由二十萬擔減到十六萬擔,又聽從李鼎銘的建議精兵簡政。毛澤東在這窯洞裏領導了著名的延安整風,他的許多深刻的論述挽救了黨,挽救了多少幹部,但是當他知道有人被傷害時,就到黨校禮堂作報告說:“今天我是特意來向大家檢討錯誤的,向大家賠個禮。”並恭恭敬敬地把手舉到帽簷下。
一九四二年,華僑領袖陳嘉庚訪問延安,他剛在重慶吃過八百元一桌的宴席,這時卻在毛澤東的窯洞裏吃兩毛錢的客飯,但他回去後寫文章說中國的希望在延安。一九四五年黃炎培訪問延安,他看到邊區的興旺,想到以後的中國,問一個政權怎樣才能永葆活力。毛澤東說,辦法就是講民主,就是讓人民來監督。我想他說這話時一定仰頭環視了一下厚實的黃土。“七大”前後很多人主張提毛澤東思想,他堅決不同意。他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思想,是千百萬先烈用鮮血寫出來的,是黨和人民的智慧。”“我這個人思想是發展的,我也會犯錯誤。”作家蕭三要為他寫傳,他說還是去多寫群眾。他是何等的清醒啊!政局、形勢、作風、對策,都裝在他清澈如水的思想裏。
胡宗南進犯,他搬出了曾工作九年的延安窯洞,到米脂縣的另一孔窯洞裏設了一個沙家店戰役指揮部。古今中外有哪一孔窯洞配得上這份殊榮啊,土牆上掛滿地圖,缸蓋上攤著電報,土炕上幾包煙、一個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壺,還有一把夜壺。中外軍事史上哪有這樣的司令部,哪有這樣的統帥。毛澤東三天兩夜不出屋,不睡覺,不停地抽煙、喝茶、吃茶葉、撒尿、簽發電報,一仗俘敵六千餘。他是有神助啊,這神就是默默的黃土,就是拱起高高的穹廬、瞪著眼睛思考的窯洞。大勝之後他別無奢求,推開窯門對警衛說,隻要吃一碗紅燒肉。
當你在窯洞前徘徊默想時,耳邊會響起黃河的怒吼,眼前會飄過往日的硝煙。但是你一眨眼,麵前仍隻有這一排靜靜的窯洞。自古都是心勝於兵,智勝於力。中國革命的勝利實在是一種思想的勝利,是毛澤東思想的勝利,是毛澤東那幾篇文章的勝利。延安的這些窯洞真不愧為毛澤東思想的生產車間,延安時期是毛澤東展示才華思考寫作的輝煌時期,收入《毛澤東選集》(四卷本)的一百五十六篇文章,有一百一十二篇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毛澤東離開延安在陝北又轉戰了一年,胡宗南丟盔棄甲,哪裏是他的對手。一九四七年十二月的一天,毛澤東在陝北米脂的一個窯洞裏展紙研墨,他說:“我好久沒有寫文章了,寫完這一篇就要等打敗蔣介石再寫了。”他大筆一揮,寫了《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說我們要打正規戰,要進攻大城市了。這是他在陝北窯洞裏寫的最後一篇文章,寫罷擲筆,便揮師東渡黃河,直搗黃龍,為人民政權定都北京去了。他再沒有回延安,隻是在寶塔山下留下了這一排永遠思考的窯洞。思想這麵銅鏡總是靠歲月的擦磨來現其光亮,半個世紀過去了,作為政治家、軍事家的毛澤東離我們漸走漸遠,而作為思想家的毛澤東卻離我們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