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知左公柳,而很少有人知道“沈公榕”。
曆史竟是這樣的浪漫,在祖國的西北大漠和東南沿海,各用兩棵樹來標誌中國近代史的進程。左公柳見證了新疆的收複,沈公榕卻見證了中國近代海軍的誕生。
栽樹明誌,從一簣之土築新基
二〇一六年與二〇一七年的歲尾年初,“遼寧”艦穿過宮古海峽進入西太平洋。中國航母編隊的首次遠航,雖然剛跨過第一個年頭,而中國海軍卻已整整走過了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了,中國海軍才邁出家門口走向深藍,這個時刻我們不應該忘記一個人。
一百五十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三日,福州馬尾船廠破土動工,中國人要建造軍艦。近日,馬尾船廠正在籌備大慶,有一個熟人知道我在全國到處找有人文價值的古樹,就來電話說:“馬尾有船政大臣沈葆楨手植的一棵古榕樹,見證了中國海軍史,你不來看一看?而且,船廠馬上要喬遷新址,將來這樹被丟那裏,還不知會是什麼樣子。”我連忙於十九日趕到馬尾。
馬尾船廠是一八六六年十二月開工的。當時請法國人日意格任總監督,一切管理遵從法式。我走在舊廠的大院裏,像是回到了十九世紀的法國。西邊是一座法式的紅磚辦公樓和一個現存的中國最古老的車間——船政輪機廠;南邊是當年的“繪事院”,即繪圖設計室;東邊是一座五層的尖頂法式鍾樓。當年拖著長辮子的中國員工,就是在這鍾聲中上下班的。他們好奇地聽金發碧眼、高鼻梁的洋師傅講蒸汽原理,學車、鉚、電焊。我要找的沈公榕就在鍾樓的側前方。一百五十年了,它已是一棵參天巨木,濃蔭覆地,大約有多半個籃球場那麼大,鬱鬱乎如一座綠城。樹根處立有一塊石頭,被綠苔緊緊包裹。我貼近樹身,蹲下身子,用一根細樹枝一點一點地小心清理,漸漸露出了“沈公榕”三個大字。這榕一出土就分為三股,現已各有牛腰之粗。一枝向左,濃蔭遮住了廠區的大路;一枝向後,如一扇大屏風貼在一座四層小樓上;還有一枝往右探向鍾樓。可是,正當它伸到一半時卻在空中齊齊折斷,突兀地停在半空,枝上垂掛的氣根隨風舞動,像是一個長須老人在與鍾樓隔空呼喚。我一時被這個場麵驚呆,有一種莫名的惆悵,靜靜地仰望著這一百五十年前的曆史天空。
別看我現在腳下的這一小塊土地,它是中國近代最早的艦船基地,中國製造業的發端處,中國飛機製造的發祥地,中國海軍的搖籃,中國近代教育的第一個學堂,中西文化大交流的第一個平台。學者研究,這裏竟創造了十多個中國第一。現在我們來憑吊它,就隻有這幾座紅磚房子、一座鍾樓和一棵古榕了。
鴉片戰爭後,清帝國被列強敲開了國門,國勢日弱。老祖宗傳下來的大刀長矛,在洋槍、洋炮麵前是那樣的無奈。鎮壓太平軍起家的湘軍名將彭玉璘,看到江麵上飛馳的洋人炮艇,被驚得目瞪口呆,大呼:“將來亡我者洋人也。”說罷口吐鮮血而死。洋務派深切地感到必須學習西方先進技術,“師夷製夷”。
一八六六年六月左宗棠上書,請在福建馬尾開辦船廠,立被批準。但十月西北烽煙突起,左宗棠被任命為陝甘總督,西去平定叛亂,收複新疆。他不放心剛起步的船政大事,遍選接替之人,最後力保時任江西巡撫,正因母喪在福州家中守孝的沈葆楨出任船政大臣。曆史有時是這樣地匆忙。沈守孝在家,被逼上任,而當大任。當年曾國藩也是守孝在家,太平軍起,政府命他就地組建湘軍,而成為晚清名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與你沒商量。
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女婿,從小受過嚴格的儒家思想教育,忠君報國,一身正氣。但他也看到了世界潮流,力主“師夷製夷”,變革圖強。在晚清睜眼看世界的先進分子中,他是晚於林則徐、魏源,早於康有為、梁啟超的過渡人物。當時政局,一團亂麻。帝國主義勢力插手中國,多國角逐,朝野保守與開放的思想激烈衝突。經鎮壓太平軍、撚軍而興起的湘軍、淮軍等地方實力派,各封疆大吏互相掣肘。在這一團亂麻中要理出個頭緒,師夷製夷,造船強軍,談何容易。況且在家鄉事,關係更複雜。本來,沈葆楨是不想接這個攤子的,但左宗棠三顧茅廬力請出山,並親自為他配好各種助手,請“紅頂商人”胡雪岩幫他籌錢,又一再上書朝廷,催其就職。忠孝不能兩全,孝期未滿的沈葆楨就走馬上任了。
馬尾,地處閩江入海口,形同馬的尾巴,地低而土軟,要建廠就得清理地基,類似現在的“三通一平”。他們先打入五千根木樁,加固岸基,填高近兩米的土層,然後遍植榕樹以固定廠房、船塢的周邊。沈葆楨帶頭栽下了第一棵榕樹,然後揮筆寫下一付對聯,懸於船政衙門的大柱上:
以一簧為始基,自古天下無難事
致九澤之新法,於今中國有聖人
他要引進新法,以精衛精神,一筐一筐地填海築基,開創近代中國的造船大業,不信事情辦不成。
“權自我操”,逆流而上,沈葆楨快刀斬亂麻
沈葆楨坐在船政衙門的大堂上,看著外麵熙熙攘攘的工地、堆積如山的物資,特別是門外榕樹上那些七長八短、隨風舞動的氣根,心亂如麻。
“船政”是一個洋務新詞。是指海防及與船艦有關的一切事務,包括建廠、造船、辦船校、買船、延請外國專家、製定相關政策、辦理對外交涉等等。總之,都是過去沒有過的新事,所以專設一個“船政衙門”,直屬中央,類似我們改革開放初的“改革辦”“特區辦”。
一八六六年的世界,西方工業革命已經走過了一百年。西班牙、荷蘭、英國、法國都有了橫行世界的蒸汽機艦隊,而中國還在海上搖櫓劃槳或借風行船。思想開放的左宗棠,曾在杭州西湖裏仿造了一條小洋船,但行之無力。逐決定引進洋技師、洋工匠開船廠、辦船校。
新事物一開始就遇到保守勢力的頑強阻撓,還沒有造船,就先是一場思想大論戰,這很有點像中國改革開放初的“真理大討論”。許多朝中和地方的大員說,隻要“以忠信為甲冑,禮義為幹櫓”就能戰無不勝,“何必師事夷人”。左宗棠痛斥這幫迂腐之臣,他上書說:“臣愚以為,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師不可。泰西巧,而中國不必安於拙也;泰西有,而中國不能傲以無也。”“安於拙、傲以無”,左宗棠尖刻地畫出了保守的當權者的嘴臉。
當時的福建地方官吳棠愚頑不化,沈葆楨來馬尾辦船政,他在經費、人力、材料、土地等方麵,事事發難,處處拆台,幾乎是“逢沈必反”。此人有一個特殊的背景,他早先在蘇北運河邊任一小知縣,某日,一位曾有恩於他的官員扶柩南下,停於河上吳遣差人送去銀子三百兩。正巧,有一位在旗少女扶父親的靈柩北上,也停於河邊。陰差陽錯,差人將銀子誤投到旗女的船上。吳明知投錯,也不好追回。誰知,這位少女就是後來的慈禧太後。天上掉餡餅,吳後半生有了一個大靠山,不斷被提拔,處處受保護。現在他與沈不合,上麵雖知船政重要,但總是和稀泥,勸沈與他和忠共濟。有時一個重大曆史的結點,就“結”在一個人身上,一個人可以綁架曆史,影響國運。沈憤怒地上書:“船政之事,非諸臣之事,國家之事也”“非不知和忠共濟”,而“大局攸關,安忍、顧慮、瞻徇,負朝廷委任”。表示“惟有毀譽聽之人,禍福聽之天,竭盡愚誠。”
他是本地人,工廠一開工,親朋故舊都上門來找飯碗。他平生最恨劣幕奸胥,裙帶相纏。為洗刷舊衙陳腐之風,他以法治廠,半軍事化管理,甚至不惜開殺戒。一官員買銅不報,他批“阻撓國是,侮慢大臣”,就地立斬。他有一姻親,觸犯廠規,批軍法從事,殺!布政使知是沈家親戚,請求緩辦,他堅持立即開堂問審。這時他父親送來一信,他知必是求情,便說:“家父的信是私事,等我辦完公事再拆不遲。”喝令立斬。然後拆閱,果然是求情信,但已無用。一些劣紳還借助迷信煽動地痞與不明真象的群眾鬧事,阻撓開工。他一邊做說服工作,一邊捕殺兩個為首之徒,事態當即平息。
開山用大斧,亂世用重典。向來成大事者必用鐵手腕。沈葆楨、左宗棠、李鴻章、曾國藩,這一幫晚清名臣,本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但他們都遇事不亂,剛毅過人,竟也殺人如麻。曾國藩的外號就是“曾剃頭”。晚清的回光返照,全賴他們支撐。馬尾船廠,這個中國近代工業的序幕,終於經沈葆楨的鐵手腕輕輕拉開。
辦洋務,最難把握的是與洋人的關係。沈的原則是:“優賞洋員,權自我操”。經濟上給予高酬重獎,政治上一寸不讓。船政是個複雜的聯合體,其所屬的工廠、學校、設計、繪圖、管理等部門,經常保持有洋人技師、領班、教師、工匠、翻譯、醫生等六七十人。所以,船政衙門,也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外國專家局”。沈給他們高薪,十年下來,雇用洋人共用銀九十三萬兩,占船廠支出的百分之十八。法國人日意格為總監督,從頭到尾參與了船政活動,盡職盡責,起了極大的作用。沈給他月薪一千兩,而他自己的月薪才六百兩。洋技師月薪二百兩至二百五十兩,而中國工人的月工資最低四兩,最高二十一兩。這樣的高薪買技術,沈認為值得。
但是在管理權上,沈葆楨絕不鬆手。當時清政府與列強定有屈辱的領事公約,通商中凡涉洋人之事由領事館裁決,所謂“領事裁判權”。福州不是通商口岸,也未設領事館,但法國駐寧波的領事卻老遠跑到福州來幹涉船政。沈義正辭嚴地說:“根據萬國外交慣例,領事是為通商而設。船廠非商務機構,與貴領事何幹?”左宗棠還逼法外交部正式表態,再不幹預中國的船政。
沈與洋人訂有嚴格、細密的合同,最終目標是對方必須教會中國人自主造船。前三年,洋人手把手地教。後兩年隻在一旁指導,讓中國工人自己動手幹。直到造出船,又能駕船出海,這樣才算履行了合同,可兌現薪酬。對不遵廠規、不聽指揮、不盡職守者開除、解聘。一八六九年,新造的第一艘輪船下水,總監工達士博要求用洋人引港。沈說,在中國的閩江口試航,我們熟悉水道,為什麼一定要用洋人?不能開此先例。達士博以總監工身份相要挾,不答應就不上船,還煽動工人怠工。沈再三相勸,並因之推遲試航日期,博仍不讓步,沈當即將其開除。而對盡職盡責的總監督日意格,沈除給予他重獎外,還奏請朝廷賞加提督銜並頂戴花翎,這是洋人在華獲得的最高榮譽。正是有了高薪和沈的靈活把握,總體上中外合作是愉快的。
那天采訪船政舊址時,我意外地碰到一個正在為日意格籌備的個人回顧展,這是船政紀念活動的一部分。一位法國友人提供了他在華工作時的一百多幅照片,還有他在法國工程師協會介紹中國船政的一個法文講稿,這是一批極珍貴的航政資料。
日意格是這樣來評價他的兩個中國合作者的。關於左宗棠,他說:“因循守舊的北京政府,僅知道滿足於在別人呈遞的奏折上批文簽字,左宗棠不得不為此計劃獨自擔負全責。此項創舉若是失敗,他在中國官僚機構中所能達到的最為輝煌的職業生涯將毀於一旦。左宗棠決心無論如何要孤注一擲了,他不再聽任其他官員對他將要進行的大業指手畫腳,他的眼中隻有一件事,就是迅速地將中國推上發展道路。他知道要邁出這至關重要的第一步需要有人勇挑重擔。我真希望手邊擁有這份左宗棠呈送皇帝的理由充分、勇氣十足的奏折,你們若是讀了這份奏折,一定會驚歎於他的觀點。你們將會看到這些通常被我們認為滑稽可笑的人,品德是多麼高尚,見識是多麼深遠。”他評價沈葆楨:“中國政府特派一名欽差大臣來到此地擔任總理船政大臣,這位官員名字叫沈葆楨,是一位出類拔萃、精明強幹、意誌堅定、善於指揮的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