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八七四年福州船政共完成十五艘輪船,包括十一艘軍艦,左宗棠的計劃,在沈葆楨手上已全部實現。近代中國的造船工業擠入了世界十強,技術水平與西方國家已相當接近,最大的“揚武”號已相當於國際上的二等巡洋艦。
洋為中用,落地生根,開放接納促變革
沈葆楨栽榕時,也許沒有想到他的洋務事業如這榕樹一樣,枝垂氣根,根又生樹,蔚然成林。
榕樹生長於熱帶、亞熱帶,樹形特別龐大。它有一個特殊功能,就是可以從枝上垂下細如毛發的絲絛,密密麻麻如簾如幕。當這細絲飄在空中時有如一團亂麻,隨風來去,看不出有什麼用途。但是,它有點像希臘神話裏的安泰,隻要柔軟的須尖一接到地麵,就見土生根,再難撼動,根又成樹,樹又吐根,就這樣連綿不斷地延展開去,一樹成林。國內最大的榕樹家族有梁啟超的家鄉——廣東興會縣的“小鳥天堂”,一樹成林占地六畝。我見過海南島昌江縣的一棵榕樹成林,占地竟達九畝。福建是盛產榕樹的地方,福州就簡稱榕城。馬尾建廠之時,沈葆楨帶頭植榕,一時閩江口內外鬱鬱蔥蔥,蔚為壯觀。每當沈葆楨坐在船政衙門大堂上辦公,看著窗外日漸繁茂、已覆蓋了山腳海灘的榕樹林時,特別是那些氣根落地又生出的第二代、第三代榕樹時,心裏就有了一些寬慰。
辦廠之初,最缺的是人才。中國從漢到清獨尊儒學,以文章選人立國。好的一麵是禮義廉恥,修煉人的品德;琴棋書畫,修養人的心性。不好的一麵是重文、輕工、輕商,更不研究自然之理。在唯心和自我陶醉中生活,個人自我感覺頂天立地,國家自封為天朝,閉關鎖國。一八六六年左宗棠上書辦船廠,其時上朔兩百年,即一六六六年,牛頓已經發現萬有引力,而中國卻還沒有物理學這個詞;上朔一百年,一七六五年瓦特已發明了蒸汽機,而中國的主要動力還是人力、畜力。在中國的教育體係裏隻有文科,沒有工科。知識體係裏隻有經、史、子、集,沒有自然科學知識。明代劉伯溫有一句名言,“半部論語治天下”,論語裏隻有禮義廉恥,而沒有物理化學。“安於拙、傲以無”,盲人騎瞎馬,在用人類的一半知識來治國,這怎麼能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呢?
在這種教育和選官體製中,左宗棠屢試不第,他就憤而不再應試,在家裏自學農桑、水利、地理等有用之學。沈葆楨倒是按科舉製度中了進士,點了瀚林,走入仕途。但是他一與西方人打交道,發現自己簡直就是一個文盲。他痛感一個國家的落後是文化落後,人才落後。現在要造船,牽一發而動全身、動全國,動了老祖宗,首先動到了中國的教育體係,千百年來科舉製培養的秀才、舉人、進士,一個也用不上。他們決定邊辦船廠,邊辦學校。從西方引進造船業像栽下了一棵大榕樹,但這樹如果隻有樹幹,而沒有“氣根”,永遠隻是一棵樹,不能繁衍,不能成林。左宗棠上書說,花上幾百萬兩銀子,隻造出十幾條船,這不是目的。最終是要培養出自己的人才,能造船,會開船。他請辦一座“求是堂藝局”,他要讓洋人給他下仔。一聽這個學校的名字就很有意思,既不是傳統的“書院”,也不是後來叫的“學堂”“大學”。而取名“局”,在“局”中求自然之“是”(規律),學習具體的技藝。“藝”是從傳統的六藝而來,中國還沒有“技術”這個詞彙。它生動地反映了中國教育機構的進化過程,就像一條進化中的美人魚,已有人頭,卻還留著魚身。
沈葆楨決心要在洋務這棵大榕樹上多生下一點氣根,接入中國的土壤,完成由洋到土的轉化。船廠一開辦,他就同時辦了兩所學堂——前學堂與後學堂。前學堂用法文授課,教造船,培養技工;後學堂用英文授課,教駕船,培養海員。沈親自出題,招考最優秀的學生。學校實行最嚴格的“寬進嚴出”製度。每兩個月考試一次,依考分劃為三等。一等賞銀十元。如三次一等,另賞衣料,三次三等則除名。開辦之初共收生三百餘人,隻有一多半的人讀到了畢業。現在看當時的辦學章程,實為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打下的第一根界樁,茲錄如下:
求是堂藝局章程
第一條各子弟到局學習後,每逢端午、中秋給假三日,度歲時於封印日回家,開印日到局。凡遇外國禮拜日,亦下給假。每日晨起、夜眠,聽教習、洋員訓課,不準在外嬉遊,致荒學業;不準侮慢教師,欺淩同學。
第二條各子弟到局後,飲食及患病醫藥之費,均由局中給發。患病較重者,監督驗其病果沉重,送回本家調理,病痊後即行銷假。
第三條各子弟飲食既由藝局供給,仍每名月給銀四兩,俾贍其家,以昭體恤。
第四條開藝局之日起,每三個月考試一次,由教習洋員分別等第。其學有進境考列一等者,賞洋銀十元,二等者無賞無罰,三等者記惰一次,兩次連考三等者戒責,三次連考三等者斥出。其三次連考一等者,於照章獎賞外,另賞衣料,以示鼓舞。
第五條子弟入局肄習,總以五年為限。於入局時,取具其父兄及本人甘結,限內不得告請長假,下得改習別業,以取專精。
第六條藝局內宜揀派明幹正紳,常川住局,稽察師徒勤惰,亦便剽學藝事,以擴見聞。其委紳等應由總理船政大臣遴選給委。
第七條各子弟學成後,準以水師員弁擢用。惟學習監工、船主等事,非資性穎敏人不能。其有由文職、文生入局者,亦未便概保武職,應準照軍功人員例議獎。
第八條各子弟之學成監造者,學成船主者,即令作監工、作船主,每月薪水照外國監工、船主薪銀數發給,仍特加優擢,以獎異能。
沈葆楨是為了造船才同時培養人才的,無意中他成了中國工科教育和職業教育第一人。中國的第一所工業專科學校,也是中國的第一所職業教育學校誕生了,這是一個偉大的創舉,一塊曆史的裏程碑。
過去儒家教育強調義理一麵,遇強敵入侵幻想“忠信為甲胄”,這種唯心論有如義和團“刀槍不入”的魔咒,結果無論疆土還是肉體都被洋炮炸得粉碎,可見唯心論是因為不了解自然科學。沈開辦船政學堂之初,中國的孩子還沒有一點科學基礎。他隻能選品德好、性聰明的少年重新打造。他先以儒家觀點考其品學,為首期考生出的題目是“大孝終生慕父母”,考得第一名的是後來的大思想家嚴複。但學生一入學,就再不要這塊敲門磚,金蟬脫殼,甩掉“子乎者也”,立即鑽進科技書堆中。沈自己也惡補科學。學堂開的課有代數、幾何、物理、微積分、機械,還有船體和蒸汽機製造兩門實習課。他又選十五歲至十八歲,力大、聰明的孩子辦了一個“藝徒班”,這是中國最早的技工學校。他又發現,隻跟著師傅照葫蘆畫瓢學造船還不行,還要能自己畫圖設計,於是又開設了“繪事院”,這又是中國最早的工業設計院。總之,沈葆楨借船政,牽一發而動全身,牽出了近代教育,催生了近代先進思想和科學技術人才,牽動了曆史,這也是他始料不及的。
中國的文化人大致有五個階段。一是古代傳統文化人物,讀經書,過科舉,守儒教;二是近代文化人物,雖出身科舉,但開始吸收西學,從張之洞到梁啟超;三是現代文化人物,上過私塾,但已廢科舉,後又上了西式新學堂,如魯迅、胡適;四是有舊學底子,後又接受馬克思主義,如陳獨秀、毛澤東;五是當代文化人,在新中國成長起來,先接受馬克思主義教育,改革開放後又再次學習西方文化。在這個文化傳承的鏈條中,船政學校正當古代文化到近代文化的過渡,是第一類文化人向第二類文化人的橋梁,是一次文化大變革。它培養的人才,填補了從舊式經學到新式實用科技的空缺。而且他們在接觸西方科技的同時,又必然接觸西方的思想文化,於是這批人又成了東西方文化的橋梁。他們中間出了翻譯《天演論》的嚴複,翻譯《茶花女》的林紓,修了中國第一條鐵路的詹天佑,而船校幾乎培養了中國海軍的全部骨幹。
一八七一年,三十餘名船校學生,駕船進行了第一次航海訓練。南至新加坡,北至遼東灣,這是中國近代海軍的第一次遠航。而在二十多年後的甲午海戰中,中方參戰的十二艘艦的艦長(管帶)十四人,有十人是馬尾船校第一期的同班同學。其中四人陣亡,三人戰敗後憤而自殺。美籍曆史學家唐德剛在《晚清七十年》一書中說,這是“一校一級之生而對一國”之大戰。辛亥革命後,大總統孫中山即到馬尾視察,他說:“到馬江船政局,乃知從前締造之艱,經營之善,成船之多,足為海軍之根基”。民國時期的海軍軍官,絕大多數都是馬尾船校出身。新中國成立前夕,張愛萍受命初創海軍,他一個一個上門拜訪的海軍宿將,還是馬尾舊人。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毛澤東接見國民黨海軍起義將領時說:“一八六六年馬尾船政學堂開辦起來,中國算是有了近代海軍、現代海軍。”民國海軍部長薩鎮冰活了九十五歲,見證了三個時代的海軍事業。
在馬尾閩江口,沈葆楨親手栽下的這棵巨榕,綿延海疆八千裏,蔭蔽華夏百餘年。要論其大,遠超興會和海南的大榕。沈公榕的生命力極強,我們在老廠區采訪時,隨便在辦公樓的走廊上、窗戶下,都能看到牆縫裏鑽出的榕樹苗。而院子裏,更是大榕蔽日。福州身為榕城以榕樹為驕傲,現從馬江口到羅星塔頂,建成了一座大型榕樹公園。滿山的榕樹攀山附石,層層疊疊,綠雲壓城。氣根從天而降,密如天幕,有的竟穿透石塊,石上生根,直如弦,挺如柱,它們都是沈公榕的後代。而路旁、草地上的樹下,因地取勢,遍立了嚴複、詹天佑、林紓、鄧世昌等幾十個船政人物的雕像,他們都是沈葆楨的學生。都或坐或立,仰望大海,還在關心著中國的海疆,中國的命運。
最遺憾,未能狠揍日人一棒,曆史隨成糜爛之局一百年
正當沈葆楨全力以赴造船強軍,希冀為病弱的大清帝國快快生肌長肉、補氣壯骨之時,列強也加快了對中國的挑釁蠶食。
與馬尾一水之隔的台灣,曆經荷蘭人侵占、鄭成功收複,後又回歸祖國。島上隻有薄弱的清兵守備,管理鬆散。日本早就對台灣垂涎三尺,日本是一個島國,其傳統文化中的海盜基因、擴張本性難改。無時不在尋機挑釁,總想咬鄰居一口。
一八七一年冬,時屬中國藩國的琉球派六十九人往廣東中山府納貢,返途遇風暴漂至台灣,淹死三人,餘六十六人誤入當地高山族的一支“牡丹社”住地。時高山族還未開化,有殺人取頭之習,多者愈受尊敬,推為酋長。又有五十四人被追殺,餘十二人被知縣保護,送至省城福州。修養一段時間後,送回琉球。此事與日本毫無幹係,一八七三年日派員到華交換通商條約,借機質詢兩年前的殺人之事。中方答:“台、琉二島皆屬我土。殺人之事,裁決在我,與貴國何幹?”但日人已鐵心要侵台,繼續在做文章。一八七四年三月,日照會清政府:“前年冬,我國人漂流其地,被殺戮者數十名,我政府將出師問罪。”這種強找借口,占你一地,甚至滅你一國,向來是帝國主義的本性。就像一條狼對一隻羊說:“你的鄰居吃了我窩邊的一棵草,所以我要吃掉你。”即使沒有借口,它也可以隨便製造一個。一九三七年的蘆溝橋事件,就是日軍假說他在訓練中走失一個士兵,要強入宛平城尋人,接著就開槍開炮,占北京,占華北。
一八七四年四月,日本判斷清政府不敢抵抗,正式宣布組織遠征軍侵台。五月十七日軍三千五百人在台灣南部登陸。清政府反應遲鈍,到五月底才連忙下旨:“沈葆楨著授為欽差,辦理台灣等處海防兼理各國事務大臣。”沈接任後提出,一邊辦外交,以理屈敵;一邊“儲利器”積極戰備。要求速購兩艘鐵甲艦,並召回馬尾船廠經年所造的,已在天津、山東、浙江、廣東等沿海服役的各艦備用。又建議速鋪廈門到台灣的海底電纜,以通軍情。他擺出決戰之勢,以震懾日本之野心。隨後沈於六月十九日到達台灣,坐鎮指揮。而這時日軍已控製了台南的地盤。所到之處一如後來侵華時的三光政策,到處奸淫燒殺。日人之本性原本如此,國策以侵略為本,治軍以獸性為綱,育人用武士道精神。我高山族同胞一麵以原始刀矛奮起抵抗,一麵請求沈葆楨保護,願協同官軍一致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