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沈公榕,眺望大海一百五十年(3 / 3)

沈一麵備戰,一麵撫民、修路、練兵。“結民心,通番情,審地利”“全台屹著長城”。他始終以軟硬兩手對敵,先派人談判,以理屈兵。他在照會中說:“琉球雖弱,亦儼然一國,盡可自嗚不平”,“即貴國專意卹憐,亦可照會總理衙門商辦”為何要出兵?再說,當時隻“牡丹社”一社殺人,而今天日軍報複,卻在整個台灣南部殺人掠土,波及無辜。嚴正聲明“無論中國版圖,尺寸不敢與人”,並指出你軍後勤補給已出現困難,糧運已為我控製,就不想想後路?“本大臣心有所危,何敢不開誠布公,以效愚者之一得”,我真替你捏一把汗呀。這義正辭嚴,軟中帶硬的照會,使敵一時不敢妄動。

他深知日本人是在訛詐,一再籲請朝廷切不可退讓。他說:“倭奴雖有悔心,然窺我軍械之不精,營頭之不厚,貪贄之心,積久難消。退後不甘,因求貼費,貼費不允,必求通商。此皆不可開之端,且有不可勝窮之弊。非益嚴儆備,斷難望轉圜。”

他積極調兵,又請日意格雇來洋匠在台灣安平修築了巨大炮台,基隆、澎湖等地也加築炮台。馬尾船廠這幾年建造的“揚武”“飛雲”“萬年清”等十多艘兵艦全部調來台海。又請日意格出麵租借外輪,從大陸運來當時中國最精銳的陸軍——準軍,清軍漸成絕對優勢。而這時日軍後勤補給困難,師老兵疲,士兵思鄉厭戰。到七月疾病開始流行,每天運來之兵不抵送回之病號。侵台高峰時士兵、民夫四千六百人,病死者達五百六十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日方愈加不利。沈又托日意格物色到一艘丹麥鐵甲船,並交了定金,清軍更如虎添翼。

當時中日的軍力對比,日並不比我強多少。日本是一八六七年開始明治維新的,到一八七七年內戰結束,前後十年才正式完成。它也曾經曆了閉關鎖國,被西方欺侮,訂立不平等條約等和中國一樣的過程。而這十年也正是中國覺醒,大辦洋務自強的十年。曆史巧合,一八六七年日本頒布維新令,這年中國馬尾船廠開工、洋學堂開學。中日兩國同時睜開眼向西方學習,在圖強路上賽跑。但是,雙方文化背景不同,一個是謙謙君子,學習是為了自衛;一個是海盜本性,學習是為了擴張。而明治維新除了發展工業外,在體製上還埋下了天皇製和軍國主義的種子。李鴻章評價日人,“其外貌恭謹,性情狙詐深險,變幻百瑞,與西洋迥異”,“日人情同無賴,武勇自矜,深知中國虛實,乃敢下此險著”。日本看準了中國官場的腐敗、偷安、避戰,如狼伺羊,不咬一口,總覺吃虧。

這時候沈葆楨的頭腦最清醒。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當其未成氣候之時,猛擊一棒,打斷脊梁,滅其野心,一除後患。他的計劃是,在台灣一舉殲滅侵台日軍,然後我艦隊在琉球登陸,揮師長畸港,聚殲鹿兒島艦隊,迫敵訂城下之盟。一戰懾敵,使之數十年之內再不敢妄動。自古凡有戰事,總會有投降派跳了出來,這時“各路勸勿開仗之信,紛至遝來”。沈一邊應付日本人的侵略,一邊還得應付國內投降派的掣肘。槍杆子、筆杆子,他一手提槍對日備戰,一手握筆與投降派論戰。他說“倭備日頓,倭情漸怯”,“倭營貌為整暇,實有不可終日之勢”,“雖勉強支持,決不能持久也”,“若欲速了而遷就之,恐愈遷就,愈葛藤矣”。“臣等汲汲於備戰,非為台灣一戰計,實為海疆全局計。願國家勿惜目前之巨費,以杜後患於未形。”否則“急欲銷兵,轉成滋蔓”。正當沈葆楨秣馬厲兵,要直搗黃龍之時,北京傳來議和消息,清政府賠銀五十萬兩,換取日本撤兵。侵略者未得到懲罰,誌得意滿,體麵收兵。

從一八六六年沈葆楨接手辦船政,到一八七四年十月日侵台罷兵。八年間,沈從無到有,打造了一支中國海軍,在當時的世界上已進入十強之列。正因為有了這支海軍,才鎮住了日本的侵台野心。但正當他要揮起這把利劍,剁敵魔爪時,清政府議和了。一八七五年七月他遺憾地從台灣返回。

八年洋務,八年蓄勢。功虧一簣,一朝放棄。臣子恨,恨難平。

沈葆楨鬱鬱不樂,回到了他的馬尾船政衙門,猛抬頭看到了柱子上手書的對聯:

以一簧為始基,自古天下無難事

致九澤之新法,於今中國有聖人

新法已學到手,聖人卻寸步難行。沒有技術不行,隻靠技術,政治不強也不行。日本是一個搬不走的壞鄰居,中國失去了一次震懾惡鄰的機會。而從此,日本漸漸坐大,野心更加澎漲,日後給中華民族造成的麻煩,如沈所言“愈遷就,愈葛藤”、“急欲銷兵,轉成滋蔓”,一直葛藤不斷,滋蔓了一百年。先是二十年後,一八九四年的甲午海戰,中國大敗。日本不忘在台敗於沈的舊恨,立逼清政府割讓台灣。一九三一年日又發動“九一八事變”,侵占了大半個中國,我艱苦抗戰十四年,犧牲軍民三千萬。至今日還在東海尋釁、南灣挑事,一如當年。這國際關係就和人與人一樣,你一回示軟,人家欺侮你一百年。

壯士斷臂,華麗轉身求再生

現在我們再回到文章的開頭,當年馬尾廠區的那棵老榕樹,橫空斷枝,留下了一個禿兀的樹身,這斷下的一枝哪裏去了?

老榕斷枝,是馬尾廠史上的一件奇事、大事。

到了本世紀初,馬尾船廠早已不是一百五十年前跟著洋人學造船,而已是訂單遍五洲,洋人來上門來買大船了。船廠已擴大成集團公司,老廠區再裝不下這個大攤子。近年來,他們在海邊選址,建起了更大的船塢、碼頭和辦公樓,隻等一百五十年慶典一過就搬新家。搬廠房、搬船塢、搬設備,這些都好說。就連那個法式的老鍾樓,也都已按原樣在新廠區複建了一座。但是,那棵巨大的沈公榕怎麼辦?它連著馬尾人的心,難割舍,卻移不走。

還有一年了,搬家工作開始倒計時。正當大家苦無良策,一籌莫展之時,七月的一個晚上雷聲大作,風狂雨驟。一道閃電劃破夜空,轟隆一聲,有如隕石落地,震得廠區都輕輕一動。第二天起來一看,沈公榕之一枝齊齊地斷裂於地,青枝綠葉,團團氣根,整整蓋滿了半個院子。而樹梢在地上伸展開去,直撫著老鍾樓的牆根。雨停了,榕樹的葉片被洗得潔淨油綠,在橘紅色的晨輝中愈發光彩照人。平時如一團亂麻的氣根,也被雨水漂洗得幹幹淨淨,梳理得齊齊整整,就像船甲板上一盤備用的新纜繩。正是上班時分,人愈聚愈多,大家圍過來看著斷枝,都不說話,像是在肅穆地行著注目禮。誰都知道沈公榕是馬尾廠的魂。當此船廠更新換代之際,老榕有靈,高呼出門。壯士斷臂,要華麗轉身!

這意外的事件倒給廠領導帶來了靈感,雖說榕樹靠氣根繁植,我們能不能試一試整枝栽培呢。他們請來園林專家,把這枝合抱粗的斷榕小心清理,扶上卡車,護送到新區,一年後居然成活。為我們紀念沈葆楨留下了一件活著的念想之物。

沈葆楨是一位很低調的人物,他的曆史貢獻與他的知名度很不相稱。他從左宗棠手中接辦航政,晚年又與李鴻章分管南北洋海軍,為朝廷重臣。他一生不忘強軍固海,一八七九年在生命垂危之時,仍口授奏折,要朝廷加強海軍,警惕日本,報此舊恨。“倭人夷我屬國,虎視眈眈,凡有血氣者,鹹思滅此朝食。”“臣每飯不忘者,在購買鐵甲船一事……,倭人萬不可輕視。……倘船械未備,兵勢一交,必成不可收拾之勢。”可惜天不假命,他隻活了六十歲,滅倭而後朝食的壯誌未能實現。

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外甥兼女婿,很得林的家風。“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他隻求報國,不求聞達,一生清貧。甚至在世時身為高官,常要借債度日。臨終也沒有給孩子留下一間房、一畝地,反而留下一份這樣的遺囑:“身後,如行狀、年譜、墓誌銘、神道碑之類,切勿舉辦。”有點魯迅說的隻求速朽。他本人的著作也不多。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海軍和造船事業的發展,及國際形勢似曾相識似的循環歸來,人們才又想起這位開拓者、預言者,近年才有了些對他的研究。

十二月二十日,在一百五十年慶典的前三日,我來到馬尾船廠新區。沿海邊的幾個大型船塢裏停著十幾層樓高的在建大船,岸上滑動的巨型龍門吊,就像一道移動的彩虹。李廠長手指海邊,講解說,那一艘是在建的地質采礦船,可直接從一千五百米的深海下采礦、粉碎、裝船。那一艘是科考船的生活船,本身就是一座七層樓的活動大旅店。我們頭戴紅色安全帽,在機器的轟鳴聲中要大聲喊話。人行走在這如山的大船旁和懸在半空的龍門吊下,就像幾個小正在蠕動的小甲蟲。

新區已建成了一座十二層高的辦公大樓,樓前廣場上刻意保留了有當年船政記憶的三件標誌物:沈葆楨雕像、沈公榕和法式鍾樓。沈的雕像,背靠大樓,麵向大門,雄偉高大。雕像高一點八六六米,寓意一八六六年,船政也即是近代中國海軍的開創年份。底座高四點七米,寓意他在四十七歲那年接此重任,肩動了中國近代海軍史的曆史車輪。雕像的底座上有這樣一段銘文:

沈葆楨(1820—1879),字翰宇,號幼丹。福建侯官人,清道光二十年進士。1866年得閩浙總督左宗棠力薦,出任總理船政欽差大臣。在福州馬尾船廠製造輪船,開辦新式學堂,不憚艱辛,為國圖強。開拓了中國造船工業,並組建我國近代第一支海軍艦隊。

1874年臨危受命,率船政輪船水師,赴台抗禦日軍入侵,保衛了寶島台灣。1875年調任兩江總督,廣有惠政業績。公忠體國,盡瘁於任上。清廷追贈太子太保,入祀賢良祠。

感謝馬尾人,恐怕這是中國大地上唯一的一座沈葆楨雕像了。

隻見他頂戴花翎,身披長袍,手執一卷文書,許是新船的設計圖或者是將要上奏的船政方案。海風拂動他的長袍,他挺身眺望著碧浪滔滔的大海。他看見了什麼?看見了一百五十年來海麵上的滾滾不停的巨浪,看到了頭上的天空詭譎多變的風雲。他還在翹首瞭望,他放不下這顆赤子心。而在他的右後方,就是那棵新栽的“壯士斷臂榕”,主幹有一抱之粗,上麵的細枝已吐出翠綠的葉片和團團的氣根。正是:

東海波濤濤不平,

英雄抱恨恨難寧。

化作巨榕根千條,

吸盡海水縛蒼龍。

整個樹形,昂首向東,指向古鍾樓,如一匹伏櫪的老馬,隨時準備飛騰上陣。

有趣的是沈葆楨雕像的麵部和沈公榕的樹梢都還蒙著一塊薄薄的紅色紗巾,在微風中如一團火苗。廠長說,要等到三天後,大慶正日子的那天早晨,才會在鑼鼓和鞭炮聲中揭去這塊紅蓋頭。為的是要給沈公一個驚喜,讓他看看一百五十年後,今天中國的新船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