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追尋那遙遠的美麗(1 / 3)

快二十年了,總有一個強烈的向往,到青海去一趟。這不隻是因為小學地理上就學到的柴達木、青海湖的神秘,也不隻是因為近年來西北開發的熱鬧。另有一個埋藏於心底的秘密,是因為一首歌,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還有它的作者,像一個幽靈似的王洛賓。

大概是上天有意折磨,我幾乎走遍了神州的每一個省,每一處名山大川,就是青海遠不可及,機不可得。直到去年,才有緣去朝聖。當汽車翻過日月山口的一刹那間,我像一條終於跳過龍門的鯉魚。山下是一馬平川,綠草如茵,起起伏伏地一直漫到天邊,我不由想起了“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古老民歌。遠處有一汪明亮的水,那就是青海湖,是配來映照這藍天白雲的鏡子。

這裏的草不像新疆的草場那樣高大茂密,也不像內蒙古的草場那樣在風沙中透出頑強,它細密而柔軟,卷伏在地上,如毯如氈,將大地包裹得密密實實,不見黃沙不見土,除了水就是濃濃的綠。而這綠底子上又不時鑽出一束束金色的柴胡和白絨絨的香茅草,遠望金銀相錯,如繁星在空,這真是金銀一般的草場。當年二十六歲的王洛賓雲遊到這裏,隻因那個十七歲的卓瑪姑娘用鞭子輕輕地抽了他一下,含羞拍馬遠去,他就癡望著天邊那一團火苗似的紅裙,腦際閃過一個美麗的旋律——《在那遙遠的地方》。

卓瑪確有其人,是一個牧主的女兒,當時王洛賓在草原上采風,無意間捕捉到這個美麗的倩影,這倩影繞心三日,揮之不去,終於幻化為一首美麗的歌,就永遠定格在世界文化史上。試想,王洛賓生活在大都市北平,走過全國許多地方,天下何處無美人,何獨於此生靈感?是這綠油油的草,草地上的金花銀花,草香花香,還有這湖水、這牧歌、這山風、這牛羊,萬種風物萬般情,全在美人一鞭中。卓瑪一輩子也沒有想到她那輕輕的一鞭會抽出一首世界名曲。

當後人聽著這首歌時,總想為它注釋一個具體的愛情故事,殊不知這裏不但沒有具體的愛,就是在作者的實際生活中也沒有找到過歌唱中的甜蜜。王洛賓好像生來就負有一種使命,總是去追尋美麗——美麗的旋律、美麗的女人,還有美麗的情感。王洛賓是“美令智昏”“樂令智昏”,他認為生活甚至生命就是美麗的音樂。他一入社會就直取美的內核,而不知這核外還有許多堅硬的甚至醜陋的外殼。所以他一生屢屢受挫,直到一九八二年六十九歲時,才正式平反,恢複正常人的生活,一九九二年七十九歲時,中央電視台首次向社會介紹他的作品。這時,全社會才知道那許多傳唱了半個世紀的名曲原來都是出自這個白胡子老頭。國內許多媒體,還有我國香港、新加坡紛紛為他舉辦各種晚會。我曾看過一次盛大的演出,在名曲《掀起你的蓋頭來》的伴奏下,兩位漂亮的姑娘牽著一位遮著紅蓋頭的“新娘”慢慢踱到舞台中央,她們突然揭去“新娘”的蓋頭,水銀燈下站著一個老人,精神矍鑠,滿麵紅光。他那把特別醒目的胡須銀白如雪,而手裏捏著的蓋頭殷紅似血。全場響起有節奏的掌聲,人們唱著他的歌,許多觀眾的眼眶裏已噙滿淚花。這時,離他的生命終點隻剩下兩三年的時間。

王洛賓的生命是以歌為主線的,信仰、工作,甚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都成了歌的附屬,就像一棵樹幹上的柔枝綠葉。一九三七年,他到西北,這本是一次采風,但他被那裏的民歌所迷,就留下不走了。他在馬步芳和共產黨的軍隊裏都服過役,為馬步芳寫過歌,也為王震將軍的詞配過曲。他隻知音樂而不知其餘。甚至他已成了一名解放軍的軍人,卻忽發奇想要回北京,於是不辭而別。正當他在北京的課堂上興奮地教學生唱歌時,西北來人將這個開小差的逃兵捉拿歸案。我們現在讀這段史料真叫人哭笑不得,甚至在勞改服刑時他寧可用維持生命的一個小窩頭,去換取人家唱一曲民間小調。他也曾灰心過,有一次他仰望厚牆上的鐵窗,拋上一根繩,挽成一個黑洞似的套圈。就要踏向另一個世界時,一聲悠揚的牧歌,輕輕地飄過鐵窗,他分明看到了鐵窗外的白雲紅日,嗅到了原野上濕潤的草香。他終於沒有舍得鑽進那個死亡隧道,三兩下扯掉了死神遞過來的接引之繩。音樂,民間音樂才真正是他生命的守護神。我們至今不知道這是哪一位牧人的哪一首無名的歌,這也是一根“卓瑪的鞭子”,又一回輕輕地抽在了王洛賓的心上。這一鞭,為我們抽回來一隻會唱歌的老山羊,一個偉大的音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