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好比範仲淹。這麼比,好像說遠了,但確實他最堪其比。當然,不是比功業,而是比精神。範敬宜是範仲淹之後,又是範仲淹思想研究會會長。蒙他錯愛,我忝為這個研究會的顧問,近兩年常在一起搞範學研究。範仲淹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範敬宜完全徹底地繼承了先祖的憂國思想。他是九屆全國人大常委,一次,他提出要到北京的外地人口聚居區視察,答曰:治安不好,環境不好,最好不去。他說:“這樣就更要去了。”事後他給我談起感想說:“回來七天,我的鞋上還有腥臭味,其生存環境可想而知。”戚然良久,憂心不釋。到外地視察,他往往直言政弊,懇切獻策。他退休之後還常給報紙寫稿。一次春節過後他傳來一稿《風雪念村官》,原來他與自己三十年前發配東北農村時的老房東、老支書還一直保持聯係,年節通電話察問民情,知惠民政策見效,喜上心頭,急草成一稿。夜班的編輯們都深為感動。他是人大代表,每年開“兩會”時都不忘搜集民情,寫成稿件。這本來是普通小記者做的事情,但他自覺去做。這正如範仲淹所言:“救民疾於一方,分國憂於千裏。”試問,一個部級幹部,一個七十多歲的退休老人,還這樣牽掛民情的能有幾人?
範仲淹為政,每到一地必先辦書院,一生不知親自提攜、資助了多少後進。範敬宜退下來後即被聘為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按說人家是要他這個名,大可不必去多管事,事實上在其他院校也多是這樣。但他很認真,還備課,給本科生上課,帶研究生,甚至親自組織課堂討論,批改學生作業。這幾年大學畢業生就業成了老大難,每到學生畢業時他又四處托人找工作。一年他帶的一個研究生畢業,他這個導師要回避,就再三找我去幫忙主持答辯。我說:“老範,你這哪像個院長?”事實上在清華學生背後都叫他“範爺爺”。看來他這一輩子也不會當官。當總編,改稿子;當院長,改作業;實在是憂心太重。就是社會上許多求文、求字的事他也是有求必應。一次,我在刊物上讀到他應人之請寫的《重修望海樓記》,大喜。其結尾處的六個排比,氣勢之宏,憂懷天下之切,令人過目難忘,真正是一個《嶽陽樓記》的現代版。當世之人,我還少見可與並駕之筆。現抄於此:
望其澎湃奔騰之勢,則感世界潮流之變,而思何以應之;望其浩瀚廣袤之狀,則感孕育萬物之德,而思何以敬之;望其吸納百川之廣,則感有容乃大之量,而思何以效之;望其神秘莫測之深,則感宇宙無盡之藏,而思何以寶之;望其波瀾不驚之靜,則感一碧萬頃之美,而思何以致之;望其咆哮震怒之威,則感裂岸決堤之險,而思何以安之。
沒有一生坎坷、滿腹詩書、一腔憂心,何能有這樣的文字?《人民日報》十多位總編,自鄧拓之後,其才學堪與其比者唯老範一人;範仲淹倡“先憂後樂”已千年,我身邊親曆親見,能躬行其道的新聞高官,唯老範一人。我隻有用《嶽陽樓記》的最後一句話來說:“噫!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