惻惻輕寒剪剪風,杏花飄雪小桃紅。
這是元龍八年的仲春,寒食節時,楊寂穿了一件絮得厚厚的棉袍,抄手立在範陽縣邸的廂房廊下,搖頭晃腦地哼著曲子。雪白的花瓣飄過秋千架,落在他的袍袖上,暗香盈然。
看了許久的景,待到日上三竿,廂房裏仍舊是寂靜無聲。楊寂不耐煩了,招手叫了一個經過的小童,命他去左右耳房拍門。那小童扯著嗓子,門拍得震天響,才見兩名年輕的郎官各自晃了出來,都未佩刀,溫泌的牙將容秋堂披了一件鬆垮垮的白缺胯袍,另一人是平盧軍府折衝都尉彌山,穿黑,一臉惺忪,還帶點剛起身的怨氣。
容秋堂指著楊寂奇道:“賊禿,你不是回昌鬆老家去了,怎麼又來這裏?”
楊寂幼時家貧,曾做過幾年的和尚,被容秋堂時常掛在嘴上。他和溫泌自幼情篤,楊寂隻能忍氣吞聲地笑一笑,摸了摸腦袋,他說:“郎君結婚,我自然要觀禮之後才走。”
“打水來。”容秋堂吩咐道,待仆從將水打來,尚未送進房,容秋堂將他拉住,兩腳岔開,立在廊簷下就洗起臉來。
他生得頗俊,極愛惜麵容,洗個臉也是磨磨蹭蹭,慢條斯理。彌山隻立在旁邊發呆,臉上怨氣未散,楊寂也不肯跟他搭訕。嘩嘩水聲中,楊寂問容秋堂道:“郎君怎的還沒起?你們昨夜是吃酒了?”
“沒吃。”容秋堂伸個懶腰,有意把手上骨節捏得哢哢輕響,對楊寂炫耀地一笑,他撩了把脖子裏被水沾濕的頭發,說道:“難得趁郎君結婚,我們也偷幾日的閑,睡個好覺,打幾把雙陸——咱們都是粗人,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哪像楊司馬這樣適意,動動嘴皮子就能升官?”他暗中捅了捅彌山的胳膊,細皮嫩肉的臉上做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來。
彌山這才察覺到楊寂此人的存在般,麵無表情地對他拱了拱手,“楊別駕。”仍舊稱呼的舊職。
楊寂此前剛剛右遷行軍司馬,得以協統戎務,十分得意,因此也不跟容秋堂計較,隻指了指日頭,說道:“去叫郎君起身吧。照腳程,殿下的鸞駕這兩日就該進範陽縣境了。”
容秋堂一聽,頓時精神抖擻,將窄袖挽起,攜著彌山,二人悄悄將廂房窗子推開一道縫隙,楊寂也湊了過來,三顆腦袋疊在一起,往裏窺去,見室內一片狼藉,地上東一件,西一件,丟著家常穿的半臂短襖、襆頭靴子,榻邊憑幾上是下到一半的雙陸,地上紫氈上頭倒著玩樗蒲用的搖杯。
楊寂連連搖頭,小聲責問容秋堂道:“平日在軍府,晨起練兵,日暮讀書,三令五申嚴禁博戲。看樣子,這些時日,你們是把軍中禁令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你剛上任,官威倒大?容秋堂腹誹,白他一眼,不服氣道:“郎君雙陸打的最熱鬧,還賺了我兩縑絹帛,你罰他去?”
楊寂一看,溫泌穿著汗衫,四仰八叉睡在榻上,身上胡亂裹著外袍,睡得正香。外頭幾個人嘰嘰喳喳說話,他半點也不曾入耳。他難得這樣放鬆,因此完全失去了在軍中警惕。楊寂一想平日軍中辛苦,倒不忍去叫他了。
他轉而對容秋堂苦口婆心地勸,“公主即將駕臨,這樣大的事你們不放在心上,倒慫恿著他隻顧玩?”
容秋堂嘀咕道:“不就是結婚娶婦麼……”
楊寂冷笑,“你當她是尋常婦人?”待要詳解清原公主習氣,轉念一想,倒不如任容秋堂放肆,倒是令公主整治他。遂高深莫測地一笑,不肯多言了。
容秋堂嘻嘻一笑,吊著嗓子學婦人聲,對室內輕呼道:“新婦車到了!郎君出迎了!”
溫泌不動,片刻之後,他翻個身,還輕輕打起呼來。
容秋堂捂著嘴,從腰間摘下一隻裝飾用的小銅角,口上雕有龍首,他含在嘴上吹得“嗡嗡”作響,口中厲聲喝道:“郎君!破曉了!晨練了!”
溫泌登時坐起身來。這一覺睡得久,他有點懵,隻覺外頭似乎天光甚亮,也不知道是早是晚,閉眼垂首坐在榻上靜了一瞬,他將身上裹的袍子丟開,下榻,腳一沾地,竟然有些頭暈。他身子晃了晃,把腳下的樗蒲搖杯踢開,咕嚕嚕的一陣滾動,他方才醒悟,自己並不在軍府裏。
睜著朦朧睡眼,隻覺頭皮隱隱地發脹,溫泌定睛一看,牆角熏爐裏的炭燒了一整晚,火苗奄奄一息。他此行沒有帶婢女,容秋堂這些人,都是粗枝大葉的漢子,昨夜被他拖著打了半夜的雙陸,哈欠連天的,連爐火都不滅,就迷迷瞪瞪走人了,悶了一晚上,這房裏炭氣甚重,簡直能熏死人。
喑啞著嗓子罵了一聲,溫泌蓬著頭左右看看,兩步走至房外,見容秋堂用過的水還擺在廊下,他也不嫌,胡亂洗了把臉,剩下的殘水徑直往熏爐裏一倒,火苗“哧”一聲,便悄然熄滅了。
“你那鼻孔還有些黑,再洗一洗。”容秋堂和彌山是早看慣了溫泌蓬頭垢麵的樣子,楊寂卻很新鮮,笑眯眯地端詳著溫泌,他很關切道:“快醒醒神,殿下鸞駕今明兩日怕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