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貞這一覺睡得太沉了,沉到她腦子知道該醒了,四肢卻被禁錮似的不能動彈。她感覺自己成了一瓣落花,或輕羽,隨著風和浪,在時明時暗的光和影中,輕輕地搖擺、漂浮。
“殿下,殿下?”桃符的聲音在呼喚她,“寅末了,該醒了。”
她被搖撼著起了身,昏昏沉沉,筋骨酥軟,靠在榻邊,見宮婢們穿著紗羅,戴著花鈿,打扮的格外花枝招展,雀躍地在室內室外進進出出。
“殿下,該梳妝了。午時駙馬要來親迎了。”桃符催促著她。
吉貞這才回過神來,被桃符半拖半抱送到妝台前。瞬間圍上來七八名宮婢,捧著巾櫛與鏡奩。桃符對著銅鏡替她豎起高聳的義髻。
吉貞終於清醒過來,看著鏡子裏晃動的人影,她又回頭看看身後的宮婢。
人人臉上都帶著笑,是逢喜事那種歡欣,又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她狐疑地轉向抿嘴偷笑的桃符,問:“你笑什麼?”
桃符掩住嘴,又樂了一下,然後無辜地眨眨眼,“殿下今日出降,奴高興呀。”
吉貞腦袋一晃,如烏雲的秀發頃刻間如水般從手中滑開。她不信,盯了會桃符,這才想起一件頂重要的事來,“溫泌昨夜可有來請罪?”沒醒著等到他,她有些懊惱。
眾人忍不住了,都嬉笑起來。桃符說道:“駙馬來的時候,殿下睡著了——駙馬抱你進來的,殿下不知道?”
吉貞“啪”一聲,把梳篦拍在妝台上,半晌沒說話。桃符手極靈巧,迅速將她的長發挽成髻堆到頭頂,一邊挑選著釵子,一邊偷偷在鏡子裏打量吉貞的神色。
溫暖的燭光下,她的臉頰微染紅暈,久久不退,也不知是氣惱還是羞怯。這下好,胭脂也不用塗了。
“拒開城門的事,就這麼讓他糊弄過去了?”吉貞冷冷地說,“你怎麼不叫醒我?”
桃符聽出來了,羞怯其次,氣惱居多。她陪著笑,辯解道:“殿下睡得沉,奴叫不醒呀!”說著差點又要忍不住笑,她硬是擺出一臉嚴肅,“駙馬有錯。殿下今夜見著他,再好生問他的罪。”
眾人忍俊不禁,怕吉貞怪罪,嘻嘻哈哈地跑出去了。吉貞餘怒未消,又有些丟麵子,然而被桃符一疊聲催促著去換衣理妝,忙得眼花繚亂,也顧不得發作了。原本以為起的早,時間寬裕,誰知時間飛逝,才把那深青織五彩翟紋的吉服穿上身,外頭驀地禮樂大作。
“駙馬奠雁了。”桃符側耳傾聽著外頭的動靜,見兩隻活雁被送了進來,她忙飛快地理了理吉貞腰間的白玉雙佩,將紈扇遞給她,輕聲道:“殿下,該上車了。”
上了翟車,帷幕落下,吉貞輕舒口氣,移開紈扇,撩起鳳冠前垂落的珠翠,見帷幕縫隙外頭人影晃動,知道是溫泌循例親自來趕車了,於是微微探起身子,用紈扇將帷幕又撥開一點,卻隻見到車轅上一個紅色的背影,身形不胖,肩寬腿長,腰間革帶上嵌著白玉銙,手持絞了金絲的鞭鞘。馬鞭他自然是拿熟了的,手心一翻,鞭柄在握,高高揚起,又輕輕落下,翟車穩穩走了起來。
“殿下。”桃符小聲提醒她,指了指她的雙唇,“別咬著嘴唇,口脂要掉了。”
吉貞微微啟唇,坐了回來,她使勁搖了搖紈扇,隻覺得車裏又悶又熱,人有些躁。
“忍一忍。”桃符也替她打扇子,怕她妝容殘落,“還有一整天呢。”
循例,駙馬親迎,要驅趕翟車到婚館。這一路,百姓夾道,眾官列隊,大把大把係了彩色絲線的銅錢如落雨般撒在大街小巷,鋪了滿路。翟車碾著銅錢,繞城一周,抵達婚館,車身一停,新婦以紈扇遮麵,踩著胡床下了車,腳下墊來織錦花氈,鳳履頓了一頓,踩落在花氈上,花氈極長,前後相接,是綿延不絕的大朵盛放的牡丹。她被繁花引路,進了青廬。
鞋底踩著茸茸的彩線,一雙男子的鞋履也停在了旁邊。
“殿下,上首的是武寧公主。”桃符貼著吉貞耳朵竊竊私語。
婚禮使屈大通略一躑躅,公主出降,舅姑該行麵君之禮,然而武寧也是公主的品級,他抬頭一看,見武寧公主端坐在上首,麵上掛著微笑,並沒有要開口的意思,隻能對吉貞和聲道:“殿下可對阿家執婦禮。”
此時執了婦禮,日後便都是婦禮。吉貞對屈大通的話置若罔聞,隻是將紈扇略微一側,露出一張濃豔的臉來。她注視著武寧公主,笑吟吟叫了一聲:“阿家。”
武寧公主並未盛裝,但也極美。平心而論,不提太後,連吉貞的親生母親順德皇後也不及她。
武寧對吉貞緩緩點一點頭,“殿下。”
吉貞不肯見禮,連累溫泌也隻能直挺挺站著,擠出點笑容喚了一聲母親。屈大通眼睜睜看著,冷汗涔涔的,忙打岔道:“使君可接旨了。”
“是。”溫泌撩袍下跪,靜待屈大通宣旨。
屈大通念過婚書,再宣讀皇帝詔書,加封溫泌為三品駙馬都尉,並賜玉帶、襴袍、彩羅、鞍轡,又賜清原公主府邸,擢選公主府司邑、錄事、主簿等官吏,光這一長傳封賞,便念了有近半個時辰,讀的屈大通上氣不接下氣,舌頭險些捋不過來。
溫泌在旁邊聽得百無聊賴,終於等到屈大通封完薑紹,停下來潤嗓的功夫,他當機立斷說:“辛苦屈尚書,請就坐入席。”也不管屈大通還沒把那數米長的詔書念完,使個眼色,叫人架著他去外頭歇息去了。
“請……”溫泌轉過來,一時還沒想好要叫吉貞什麼,看著紈扇上兩隻翩然翻飛的彩蝶。若不是昨晚已經見過本人,他興許心裏還有些緊張,此刻是少見的氣定神閑,他隨口說道:“請公主在青廬歇息。”便往外走了,那一串彩帛玉帶之類的賞賜,也忙跟了上去。
“殿下,”武寧公主也順勢起身,扶著婢女的手,走到吉貞麵前,在她鬢邊扶了扶歪掉的金釵,武寧說道:“我累了,先告辭。”
“阿家請便。”吉貞頷首。
武寧公主在她鬢邊停了一會,才放下手,笑道:“你生的不像羅皇後。她頭發少,也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