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溫泌撣了撣靴子,拾級上了衙署後頭的水榭。主君結婚,衙署裏的人都回家休沐去了,後堂冷冷清清,水榭裏吹拉彈唱的,格外突兀。
溫泌手指將水榭裏頭的男男女女指了一圈,罵道:“青天白日的,你們這都是什麼玩意?”
唱歌的,說笑的,都忙停下來。楊寂也立起身,還有點臊嗒嗒——他腿上也有一個“玩意”。整天義正言辭要軍令嚴明的是他,被伎子親的滿臉脂粉的也是他。一把將身上的人推得老遠,楊寂抹了把臉,告罪道:“因臣明日早起要走了,他們不由分說拉了臣來,說要踐行。”
“玩意”因他粗魯的一推跌坐在地,嚶嚶叫,楊寂悄悄離她更遠了幾步。
容秋堂對楊寂這手推卸責任的功夫很不齒。笑嘻嘻地將溫泌按坐在石凳上,將溫泌頭上粘的柳絮拈起,彈指一揮,他端詳著溫泌那張明顯氣不順的臉,大眼睛一眨巴,戲謔道:“郎君,駙馬,你新婚燕爾的,來這裏又幹什麼?”
聽到“駙馬”兩個字,溫泌就不由地一皺眉。見容秋堂酒氣衝天地還要往跟前湊,他警惕地伸手,將他的臉往後一推。
“滾滾滾。”溫泌心有餘悸,容秋堂吃多了酒,不愛女人,總在男人身上使勁。他一動手動腳,溫泌就渾身汗毛直豎,“你離我遠點。”
容秋堂臉上的笑淡了點,欲言又止的,彌山在他後腰捅了一拳,容秋堂便乖乖坐了回去。
溫泌環視四周,不是酒菜,就是樂伎,今日無兵可練,他覺得很無趣,將楊寂一拉,說道:“這有什麼意思?去打雙陸。”
楊寂一聽這個,頓時頭大。他自詡聰明,但和溫泌不論是下棋還是打雙陸,就從來沒贏過。而且溫泌一打起雙陸來,勁頭很足,能打個通宵,他三十多歲的老弱病殘,被拖著通宵之後,鼻涕眼淚橫流,他倒神采煥發,還能出去打兩趟拳。
不能比呀不能比,一比全是辛酸的淚。
他忙將袖子從溫泌手裏掙脫出來,嗬嗬嗬一串幹笑,“不了不了,臣明日還要早起,還是聽聽曲子清靜,一會就散了。”
溫泌很掃興。他輕輕一跳,坐上圍欄,一隻靴底踩著立柱。湖裏的魚群被輕微的震動驚散,他一把黍米撒下去,魚群又搖頭擺尾地擠到了他手下。
蠢魚。他微微笑。喂得來了勁,又抓一把粟米,索性連容秋堂酒桌上的盤子都抱了過來。
看他空虛寂寥的,一群人也不好散,但酒不能再吃了。一群大男人,規規矩矩袖手而坐,一臉嚴肅地聽伎子唱《傾杯樂》。
《傾杯樂》是南曲,風靡京都,連遠在範陽的伎子也愛唱。幽州百姓和契丹人雜居,伎子多番人,論熱情奔放,要勝過國朝的女人。平盧軍中兵士平日裏也愛和番女廝混。
一曲《傾杯樂》,被緊張的番女唱的荒腔走板。眾人都搖頭,說唱得不好。
“啞巴唱得好,叫啞巴來。”
“啞巴”其實並不啞。不僅不啞,她還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幽州的百姓都知道,但她是契丹人,並不會說漢話,常年在衙署伺候快瞎眼的大巫。也不知道從哪個人開始,都叫她“啞巴”。
容秋堂隻消騎著院牆對著大巫的耳房喊一聲,啞巴就立即拎著掃帚跑了出來。她是個顴骨高高,細眉細眼的番女,長得有些男人相,但笑得十分溫柔。
大家叫:“啞巴,唱一個。”
她也不扭捏,將掃帚往溫泌腳邊一放,大大方方唱起來。她唱的契丹歌,眾人常年和番人廝混,能聽懂一詞半句,但不能全懂,隻癡迷於她的嗓音那樣清澈嘹亮,而臉上的表情又那樣靈動多變,紛紛搖頭晃腦,跟著她的歌聲打起了拍子。
唯有溫泌懂她歌裏真意。
“我的家,在茫茫大漠,春雨飄灑下一望無際的草色。高舉的黑旗下,細草一樣的箭密過春雨。受驚的天鵝淩空高飛,鐵鑄的翅膀,堅硬的翎羽,它像狂風一樣卷過遼闊大地。窟哥嗬窟哥,快放開你的獵鷹讓它去追,莫讓狂風掀翻你遮風避雨的穹廬,莫讓春雨侵蝕你妻兒的肌膚。”
溫泌將手一揮,黍米被撒到遠處,魚群奮力追趕。他從欄杆上跳下來,拍了拍手說:“我走了。”隨即又想起來,對容秋堂道:“你下次吃酒,叫上薑紹。”
容秋堂不解其意,睜大迷茫的眼睛答應一聲。溫泌快步下了水榭。
啞巴張了張嘴,有些失望。隨即追在溫泌身後跑出水榭。
“主君,我唱的不好嗎?你去哪裏呀?”她問。
溫泌偏頭想了想。
老婆不要他,難不成老娘也不要他?他哼一聲,說:“我去郡公府。”停一停,對啞巴用契丹話說道:“巴雅,窟哥死了,大賀氏也沒了,你別唱這些歌了。”
巴雅一怔,低頭道:“鬱羽族也是被遙輦氏驅逐的,這支歌,還是俟斤教我的……”
溫泌麵無表情地說:“俟斤叫你唱,我教你不許唱。俟斤死了,你聽誰的?”
巴雅忙道:“我當然聽你的。”
溫泌滿意地點頭,教訓她道:“你快回去吧,別跟他們一起混,他們都不是好人……”
巴雅清亮的聲音咯咯一笑,說:“你比我還小呢,說話像俟斤一樣老……”
溫泌瞪她一眼,自己走了。
他一邊走,思緒遊移。
巴雅是大賀氏的遺孤,她被鬱羽林在戰場所救,交給大巫撫養,因此稱呼鬱羽林為俟斤。可鬱羽林短短的一生,並沒有真正做過鬱羽族的首領。遙輦氏破大賀氏時,契丹八部分崩離析,鬱羽族勢弱,老幼罹難,鬱羽族的王子鬱羽林沒了妻子、兒女,倉皇投奔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