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疏桐流響(七)(2 / 3)

他自知為異族,一生謹小慎微。即便先帝賜他漢姓,封了他做都督,又命他節製三鎮,北抗契丹,製衡戴玉箴,他也從未敢露出絲毫驕矜。他人生的色彩,是晦暗壓抑的。而當初被逼離宮和親的武寧公主,好似也從來沒有暢快地歡笑過……

就連昨日婚禮時,她都沒有給他半點好臉色。

走進郡公府,溫泌下意識地後悔了,正想調轉步子,那侍婢眼尖,早跑進去通傳了,他頭疼地捏了捏太陽穴,擠出點笑容走進去。

“你這是讓新婦趕出來了?”武寧公主正在看府佐送上來的布料,頭也不抬地問。

她是有口無心,溫泌卻正是心中有鬼,瞬間臉便拉了下來。

武寧公主半天沒聽見答話,回眸一看,頓時意會。她不說破,拉著溫泌的手道:“你來陪我看。”

榻上鋪滿了新送來的好料子。河南道的雙絲綾,袞州的鏡花綾,河北的貢春羅,孔雀羅,越州吳綾,亳州縐紗,益州錦緞,層層疊疊鋪陳在眼前,流光溢彩,輕若青煙,燦若雲霞。武寧公主愛不釋手地摩挲了半晌,突然一滴淚將手下的縐紗絹打濕。

她忙用帕子將淚拭去,身子一扭,坐在榻邊,閉上眼睛,說道:“昨天忙了一天,肩膀酸疼,你替我捏一捏。”

武寧公主這動輒就要對兒子撒嬌的習性,溫泌早習慣了。立在武寧背後,替她按了按肩頭的穴位。他比侍婢手勁大了好幾倍,又心不在焉的,武寧將他的手扯下來,回首關切地打量他的神色,“真和新婦不睦?”

“沒有,十分和睦。”溫泌言簡意賅。

武寧冷笑一聲,顯然不信。“你那個性子,”兒子她是不舍得責備的,轉而提起吉貞,“她麼,我一打眼就知道了,不是個和善的性子,以後有你頭疼的。你太傻。”

溫泌不愛聽她絮叨,一聽這話,抬腳就想走。武寧忙拉住他的手,歎氣道:“婚都結了,你放心,我隻盼著你們好。”往榻上一指,她說:“那有幾尺澄水帛,極好的東西,給我使是浪費了。你拿去給吉貞,盛夏時沾濕了水掛在南窗,有消暑的功效,你又怕熱。”語音一轉,她又黯然道:“隻怕她金枝玉葉,看不上眼。”

溫泌將澄水帛展開,對著太陽瞧了瞧,隨手一拋,珍貴的澄水帛如白雲般飄落榻上,他嗤笑一聲,說道:“她是金枝玉葉,難道我鄉野村夫,配不上她?”

“畢竟不同。”武寧酸溜溜地說,拿起一段孔雀羅,她搭在肩頭,對著銅鏡端詳自己的容色是否和那孔雀羅相配,她幽幽地說,“若不是因為羅氏,你本該也是一名王子。”

溫泌眉心一跳,一掌將銅鏡扣在案頭,他的目光冷淡,隱含憤怒,“父精母血孕育我,我阿耶是契丹人,永遠也改變不了。沒有阿耶,又何來我?娘娘何必總是癡人說夢?”

溫泌是個和氣的性子,極少在武寧公主麵前發怒。武寧渾身一顫,怔怔地注視他,她的眼裏盈滿淚水,“你不知道我的苦。”

“我知道你的苦。”溫泌搖頭,“最苦的人不是你。”

“滾出去。”武寧指甲掐進掌心,冷冰冰地說道。

吉貞在府邸裏徜徉。公主府占地不廣,但亭台樓閣,造的極其精巧。府後靠山,一道山泉援引而出,九曲回旋,下嵌雪白的卵石,激起小小浪花,繞著闕門、廊蕪,流至隱蔽的書齋後,被竹林包圍掩映成一方碧潭。

“素湍綠潭,迴清倒影。“吉貞讚道,“這水潭別致。”

桃符在潭水裏蕩了蕩手巾,見那水清澈可愛,將嘴邊濺上的水珠一舔,驚喜地叫道:“殿下,這泉水是甜的。”

吉貞在水潭邊歇腳,過了一時,說道,“你叫鄭元義來。”

鄭元義分花拂柳地尋過來,目光悄然在周圍一掃,垂首道:“殿下。”

“昨天那個人的名字,你會寫了?”吉貞問他。

鄭元義先是不解,隨即恍然大悟,有些遲疑地點點頭。喵喵尒説

“你寫給我看看。”

他左右看了看,挽起袖子,折了一隻軟柳,認認真真在地上寫了一個“夔”字。“左夔,”他說,“乃河東觀察使,知河東、河內與河北度支事。”

“此去河東有幾日車程,他必定還在驛館裏,”吉貞說,“你去傳他來,昨日人多,我有話不方便問他。”

“是。”鄭元義猜度著吉貞的用意,連手裏柳枝也忘了丟,慢慢走至府外,才回過神來,生怕左夔已經啟程往河東去了,急忙爬上一匹馬,顫巍巍地揚鞭疾行,把左夔從驛館領到公主府。

吉貞已經回到廳堂,換過一件黃羅銀泥裙,單絲羅紅地帔子,手指撥弄著盛放在琉璃盤裏的玉龍子。

“臣左夔,見過殿下。”左夔深深作揖,他是一個年近四旬的瘦長文人,額頭卻早早生了深深皺紋。

“免禮。”吉貞和氣地說,“昨日那許多人,說的都是幽州腔,唯有你是京都口音。你做過京官?”

“是。”左夔很自然道,同樣是京官外放,他倒沒有薑紹那般失意。他說:“臣在戶部做過幾年的員外郎,到河東也有經年了。”

“如今契丹人是什麼情形?”吉貞問。

左夔思忖片刻,不知道清原公主是何意,隻能盡量簡潔地回答:“契丹八部被遙輦氏所統領後,光景大不如前。前年一戰,遙輦氏王子兵敗喪命,如今的遙輦可汗隻餘一女,大概是想與處月部聯姻,並招納回鶻殘部,以壯大勢力。”

“這麼說,平盧軍有兩年未和契丹人開戰了。”

左夔心裏一動,忙道:“大戰不曾開,但契丹人時常有小隊人馬侵擾諸州,也未曾安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