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疏桐流響(十一)(1 / 3)

容秋堂被清原公主失手打傷,溫泌準他在家養傷。一連多日,容邸的訪客絡繹不絕,容秋堂嫌煩,都推給奴仆去招呼,自己倒頭大睡。忽而夢中聽見外頭彌山的聲音在和奴仆說話,那奴仆搪塞彌山道:“我家郎君精神不佳,將軍先回吧……”

容秋堂將被子掀開一點,豎起耳朵,想聽聽彌山說什麼。略頓,聽見彌山道:“哦,那我改日再來。”

容秋堂氣得一咬牙,將被子蹬開,衝到窗前大喊道:“你別再來了,我改日就死了!”

彌山一愣,尋聲踏進容秋堂的房間,見他赤腳立在地上,蓬著頭,臉上包著膏藥,奉命休養了幾日,不見精神好轉,反而一雙眼睛赤紅,好像熬了三天三夜沒睡似的。

兩人麵麵相覷片刻,容秋堂才反應過來,側了一下臉,隻把自己完好的那半邊對著彌山,然後嗬斥奴仆道:“去倒茶!”

“傷口沒好,還是不喝茶吧。”彌山扯著容秋堂的手把他往榻上趕,“地上涼,你還是躺著。”

容秋堂一屁股坐回榻邊,眼睛橫著盯了彌山一會,忽而冷嗤一聲,說道:“破相而已,並沒有斷胳膊斷腿,不勞你特地來探視一趟,你回吧!”

容秋堂有傷,忌茶忌酒,家奴送了一碗熱湯。彌山接過來一看,還算清淡,略吹了一吹,遞到容秋堂手上,不緊不慢地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十足,的確是不打緊。”知道容秋堂最愛美,別人來,必定要避諱,彌山倒是直來直往,追著容秋堂躲躲閃閃的那半邊臉研究了一會,很有信心地對他說:“破相不至於。那天我送你回來,看得清楚,你這傷不算重,好生料理,不至於留疤。”

容秋堂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臉頰,緊張地問:“果真?”隨即又沮喪地搖頭道:“你別哄了我,上藥的醫官說了,怕是要留疤。”

留點疤算什麼?對彌山這種刀槍劍雨中打滾的人來說,臉上沒疤才稀奇。他很看不慣容秋堂這副頹喪的尊容,在他肩膀上一拍,笑道:“有疤才好。你這臉長得太娘氣了,多道疤,我看更俊了。”

“去你娘,你也知道誰俊誰醜?”容秋堂仍舊很暴躁,“你把臉伸過來我劃一刀,看你還說不說風涼話。”

彌山二話不說,走到容秋堂麵前,將腰間的匕首接下來塞到他手上,一張臉也送上來,“你劃吧。哼一聲我就不是男人。”

容秋堂凝視著彌山那張尚且年輕,卻已經飽經風霜的端正麵孔,終於啞然失笑,他像因幹旱而卷了葉的小樹,陡然迎來甘霖般的春雨,重振精神,枝搖葉展,從頭到腳都是神氣,“滾你的。”他笑罵著,踢了彌山一腳,“你是男人,我不是男人?”

彌山看著容秋堂喝湯,他大概是幾天水米不進,臉瘦削了,胡子拉渣,真是俊不到哪裏去,清原公主那一鞭,讓他遭了罪,也受了辱。別人都以為是失手,彌山心裏清楚。他很不是滋味地說,“你那天不該強出頭。換成我,臉傷也就傷了。”

容秋堂沒當一回事,“鄭元義是我強拉你去打的,怎麼要你出頭?”他心裏一動,盯著彌山,索性破罐子破摔似地說:“破相就破相,大不了不娶老婆了,以後你有了兒子,送一個給我養老送終。”

他動不動就這樣說,半真半假的,彌山有點挨不住,轉個話題,問:“使君這幾日沒來看你?”

“沒有。”容秋堂聲音很沉,“興許來過,我不知道吧。”

“公主傷了你,心裏最不痛快的是他。”彌山歎了一聲。

容秋堂看透了彌山的心思。朝夕相對數年,他所想亦是他所想。不等彌山說出口,容秋堂先嚷了起來——他最年輕,口無遮攔,言語無忌,滿腹的怨氣噴薄而出,“你們一個個的,為什麼要娶老婆?沒有女人,何來這些煩惱?”抓過榻上的枕頭,他把它當成自己最恨的一個女人,狠狠一拳將枕頭捶扁。

彌山望著這個壞脾氣的小兄弟,他哭笑不得,“你說的什麼傻話?男人怎麼能不娶妻?況且使君和公主這樁婚事,幹係重大……”

“不說他!”容秋堂抓著枕頭,猛然轉過頭來,一雙秀麗的眼睛怒不可遏,“就說你。我受傷了幾天,你都在哪?怎麼才來?”

彌山一滯。照實說吧,怕容秋堂要發瘋,扯謊吧,他又不擅長。稍一躊躇,他微微一笑,說:“我家裏那個,有了。她懷相不好,我送她回了一趟娘家……”

容秋堂眼睛越睜越大,他呆了,也傻了。彌山大約是人逢喜事,難得地話多,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看肚子,像是兒子,也愛吃酸杏,漬梅,我看了都覺得牙酸……”

“滾!”容秋堂將碗往地上一砸,瘋了一樣滿地亂竄,他想拿刀砍人,又不知道該去砍誰。是囂張跋扈的清原公主,還是彌山那個不識相的老婆?臉上的傷口牽動的太陽穴別別跳,他頭昏腦漲,尋不到趁手的兵器,隻能像個發瘋的女人一樣,口不擇言地胡亂罵彌山,“操|你娘!你他娘是豬變的?是個女人你就要?你成日在軍營,你老婆怎麼懷上的?你這個蠢豬,笨狗,你老婆偷人了,跟別的男人睡出來的雜種……”

他聲音又高,話又難聽,彌山先還忍著,見他越罵越來勁,彌山忍不住了,一拳將容秋堂捶倒在榻上,揪住他衣領狠狠往後一懟,壓著嗓門怒道:“秋堂,你瘋了!”

容秋堂仰麵朝天躺在榻上,一雙通紅的眼裏突然湧出淚水。他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一樣,咧著嘴哭起來,嘴裏還不清不楚地,還在咕噥著罵人。

“秋堂,”嚎啕大哭的容秋堂,讓彌山一顆八風不動、穩坐金蓮的心被揪緊了,他懊惱地鬆開手,狠狠搓了一把臉皮,然後轉過頭來看著容秋堂。

“你娶個老婆吧。”彌山說,“你再這麼胡鬧,人都要說閑話了。”

容秋堂哽咽著,一張嘴,吹了個鼻涕泡,他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悵然地說:“我不知道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