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裏敦在範陽驛館的這一夜,睡得並不踏實。到快黎明時,忽聽外頭鏗鏘輕響,他心裏一動,忙裹了件袍子奔出門,趴在驛館牆頭往外窺去,見黑壓壓的隊伍自北而來,趁著夜色小跑行軍。鏗鏘的一聲聲輕響,正是刀槍撞擊在鎧甲上的聲音,除此之外,不聞人聲。
周裏敦心裏砰砰直跳,伸著長長的脖子看了半晌,悄然自牆頭溜下來,坐在地上默然數著數,直數了約有半個時辰,外頭的鏗鏘聲才漸至消弭,晨光也照耀進了驛館。
周裏敦草草穿戴了,趕至平盧軍衙署去打聽軍情,卻隻見到鄭元義挽著袖子,散著頭發,立在院角洗漱。
周裏敦探了探腦袋,問鄭元義:“容將軍的人馬已經出城了?”
鄭元義用柳枝蘸了青鹽,眼角往後一撇,不動聲色將周裏敦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他說:“我這個行軍都監還在,他能去哪?”
周裏敦心裏盤算著,轉身就想走。鄭元義嘴裏含著柳枝,將周裏敦的後襟一扯,他含糊不清地說:“別急,我也要去跟殿下辭行,一起走。”
周裏敦勉為其難地站住腳。麵朝著門口的方向,背後鄭元義咕嚕嚕漱口的聲音往耳朵裏鑽。
大概知道周裏敦著急,鄭元義故意放慢了動作,衙署裏不時有人經過,見鄭元義那副精致的做派,都暗笑不止。鄭元義隻當沒看見,撫了撫光滑的發鬢,說道:“走吧。”
周裏敦扭頭一看,正對上鄭元義那張洗過之後,更顯得眉清目秀的臉。比起在宮裏時,鄭元義神色間少了許多囂張,倒順眼了不少。
他原本就是個閹人,在這軍府裏,估計也沒少受人白眼……周裏敦心裏想著,看鄭元義的眼神難免多了一絲同情。
“周郎中,”兩人滿腹心事地走著,鄭元義的聲音從周裏敦背後傳來,“我原本以為你是個難得的赤誠之人,卻也看錯了。“
周裏敦猛地轉過頭,一臉愕然,“中官此話怎講?“
鄭元義微笑地看著他,薄薄的嘴唇一撇,“聽說你自告奮勇要來範陽借兵?殿下對你的知遇之恩,倒成了你謀求進身之階的資本。”
這話有點交淺言深,周裏敦那些微的同情立即煙消雲散。他皺眉,“中官,我此行是為了挽救京都百姓於危難之中,絕無半分私心。”
鄭元義冷笑一聲,負手緩緩而行。豆青色的圓領衫,隨著晨風翩然翻飛,比周裏敦這個昔日的翰林待詔還要風流雅致。
周裏敦心裏有點酸,轉念一想,他是個殘疾的人,下麵都沒有的,也不過樣子好看,頓時又釋然了。
鄭元義哪知道周裏敦心裏那些彎彎繞繞。習慣性地舔了舔牙齒的豁口,鄭元義有幾分嫉妒、幾分譏諷,“這趟差事辦得好,回去後太後必定要對周郎中你另眼相看。加官進爵,指日可待呀。”
說起話來陰陽怪氣,滿腦子算計,真是宦官習性不改。周裏敦很反感,“中官,”他又強調一次,“我已經說了,此行隻為挽救百姓,不為博太後青眼。”忍不住又嘲諷鄭元義:“興許對中官來說,總要有勢可依,方為謀生之道。古人雲,欲修身者,先正其心。‘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格外認真地端詳一番鄭元義,周裏敦下了論斷,“中官,你心術不正,德行不修。在下和你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說一句都是浪費唇舌。”
鄭元義氣得眼前一黑,二話不說就要上前揪周裏敦的衣領。周裏敦唇舌上占了上風,懂得見好就收,忙腳底生風,一溜煙地逃了。兩人一路對罵到了公主府,才住了嘴,鄭元義一肘將周裏敦搡開,自己一撩後擺,走上台階,忽而回頭一望,對周裏敦嗤笑一聲,說:“郎中不依勢,不徇私,又哪來底氣來範陽走一遭?”
周裏敦板著臉,壓低聲音,嚴厲道:“中官,在下已經說了,你我道不同——請無複多言!”
鄭元義也對周裏敦這幅道貌岸然的麵孔不勝其煩,“我和你是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提醒你一句——殿下日後必定要回京去的,彼時太後、陛下與殿下,孰近孰遠,誰主誰次,郎中你可不要犯糊塗,忘了殿下幾番成全你的恩德。”
周裏敦怔忡地望著鄭元義遠去的背影,良久,才回過神來,匆匆進府。
他們並沒有立即見到吉貞。從桃符口中得知吉貞還沒起身,周裏敦瞧了瞧老高的日頭,還在疑惑,鄭元義臉上先浮上一抹曖昧的、隱晦的笑容。摸了摸嘴唇,他撂下茶碗,對周裏敦道:“大軍即刻開拔,耽誤不得,我要走了,還請郎中替我向殿下辭行。”
周裏敦心不在焉地答應一聲,目視著鄭元義大搖大擺地離去。
周裏敦這一等,就等到黃昏。喝了滿肚子的茶,跑了幾趟茅廁,終於等到吉貞姍姍而來。她臉色不好,大概是才發過很大一通脾氣,周裏敦不是個愛察言觀色的人,立即起身道:“殿下,平盧軍有異動!”
吉貞手撐著額角,閉眸沉默了片刻。周裏敦心急,上前又疾呼一聲殿下,吉貞嫌吵,蹙起一雙長眉,“什麼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