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沙雁爭飛(九)(1 / 3)

“他們往蒙山賞景去了。”

程鳳今派人在邸舍盯著,一等有動靜,即刻來報。

“清原公主也同行?”徐采隻關心這個。

“是,有公主,周裏敦,兩名侍衛,還是拜會盧公那四個人。”

徐采心裏一喜,就怕清原公主不和周裏敦同行,她待在邸舍,倒不好動手了。程鳳今也有種共謀大事的興奮,即刻召集團兵,命抄近路趕往興龍寺設伏。

“不需要這麼多人吧,”程鳳今其實還有些心裏沒底,“公主一介女流,周裏敦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兩名侍衛,其實有七八個人也綽綽有餘了。”

“公主身邊的侍衛不是普通人。”徐采常在軍中,不過在晉陽縣衙匆匆幾眼,就看出薑紹來頭不小,他不滿地睨程鳳今,“挾持公主,可是殺頭的大罪,你敢掉以輕心?我不敢。“

不敢?打公主歪主意的時候,我看你膽子比驢還大。程鳳今心裏嘀咕著,無奈上了徐采的賊船,這會也隻能惟命是從了,於是遵照徐采吩咐,矮子裏拔高個,從這些流民地痞組成的團兵中選十餘名精壯之士,藏身於興龍寺廢棄的廂房裏,其餘散兵,在林草中靜候,隻等周裏敦一行進入,便把守各道寺門,給對方來個甕中捉鱉。

布置妥當,待人馬全部出城之後,徐采才慢吞吞束起發巾。一會怕要拜見公主,是穿官服還是常服?他稍一思忖,拿一件綰色綢衫的常服,穿著輕便的軟靴,取一頂遮陽的席帽戴上,像個再尋常不過的遊山玩水的文士,牽馬徐徐而行。

遊到興龍寺,將將是和周裏敦約好的時候。周裏敦早到一會,耐不住性子,獨自立在山門前,像個等候情郎的女人,心情澎湃地待了片刻,無聊之時,見興龍寺門口斑駁的泥牆上,有幾行模糊字跡。

周裏敦一字一句,艱難地辨認著。

“盡卸絲鞭並席帽,全裝雨笠與煙簑。

國南秦疇壇方築,塞北燕然石未磨。“

本草書難壽炎帝,長繩擊不信……“

“本草書難壽炎帝,長繩擊不信羲和。“有人過了山門,拾階而上,郎朗吟誦出後半句,“回仙郎在人間世,萬一飄然袖劍過。”還有十來個台階,他丟了充作手杖的樹枝,取下席帽,對周裏敦拱了拱手。

周裏敦強按激動的心情,默不作聲,打量著徐采。

去了隴右幾年,他的確是變化很大。仔細看,眉眼依舊是那樣的眉眼,可氣質已經迥然不同。在京都時,他是閑適雅致的,曲江宴時,年紀尚輕,像一株纖秀的玉樹。隴右幾年的風吹日曬,如玉樹蒙上了薄塵,失了纖秀,多了粗糲,一雙眼睛,被襯得更深邃有神,是成年男性的沉穩氣度,又蘊含銳氣。

一路走上來,他臉不紅,氣不喘,溫文爾雅地仰望著周裏敦。

他和自己同歲吧?周裏敦想,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臉皮——相比徐采,自己整天在宮裏,風吹不著,日曬不到,尚不見得比徐采細致,如今更是未老先衰,稍一動彈就氣喘籲籲。

慚愧呀慚愧。

鄭元義那種風度翩翩,顯得假和造作,周裏敦是嫉妒加鄙夷,而對徐采,就隻餘欣羨和喜愛了。

“履光兄。”周裏敦上前一步,主動伸出手去。

“觀義兄。”徐采其實不記得,但光看那封信,也能琢磨出自己和周裏敦之間的淵源了。他像個久別重逢的故人,親切而熟稔地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兩人心照不宣,都隻稱呼字,沒有喊出彼此的官職。

“履光的目力很好呀。”周裏敦指著泥牆上的詩文,“離這麼遠也能看清。”

“我目力其實很弱。”徐采很謙遜地解釋,“我曾經在此處避雨,親手寫下的這首詩。”

“原來如此!”周裏敦恍然大悟,悄然又在心中將這幾句詩咀嚼幾遍,再看徐采那副席帽軟靴的打扮,由衷地讚道:“恰如其人!是我愚笨了,天下還有何人能有君這般的心境和眼界?”

這話說得太言過其實了,徐采一心惦記著寺內的人,也沒和他爭辯,隻說了句“觀義兄謬讚”,兩人攜手進入興龍寺。

興龍寺占地極廣,雖然被廢棄了,裏頭廂房儼然,青磚平整,連香爐都是完好無損的,繪彩鮮豔如昔,可見被廢棄之前,算是河東境內香火很旺的一方古刹,比起如今人跡罕至,便更顯得恍如隔世。

“履光兄知道這興龍寺的來曆?”周裏敦興致盎然。

徐采眸光稍一逡巡,不答反問道:“這裏行人少,路也不好找,觀義兄獨自來的?”

“還有同行幾名同僚,履光兄昨天都見過了。”周裏敦一想昨天自己在徐采麵前,跟晉陽縣令鬧得雞飛狗跳的,頓時麵紅耳赤。他伸著脖子左右張望,“他們可能繞到殿後去了。”

徐采從袖子裏掏出半個巴掌大的瓷罌,又解下腰間水囊,笑道:“我自帶了茶和水,茶是蒙山頂上茶,水是揚子江心水,觀義兄何不請你的幾位同僚一起?我為各位煮茶,順便解說興龍寺由來。”

“很好,很好。”周裏敦喜出望外,忙答應了,徐采來過一次,對興龍寺也算熟門熟路了,自去灶間燒火煮水。茶煮好了,卻想起忘帶器皿,隻能隨便從灰堆裏扒拉出幾隻粗瓷大碗,聽見外頭周裏敦和人說話,也顧不得惋惜,一手拎起茶鑊,一手抄木瓢,奔到外頭,見當頭一人,著蜀衫短靴,腰間懸刀,正是薑紹。

薑紹身側,幕籬下是一襲小翻領窄袖胡服,麵紗隨微風輕輕飄動。

“這裏有一處廂房,”徐采收回目光,用抄木瓢的手指了指,“各位請移步廂房內。”

“今天天氣很好,在樹下煎茶,不是更風雅?”周裏敦很不識相地提議道。

徐采真想一瓢砸在周裏敦的榆木腦袋上。他笑一笑,指著葉片中露出的一點天光,“觀義兄不知道,這山裏氣候多變,我看不一會就要起風了,還是移步室內。”

“哦?”周裏敦信以為真,便對薑紹招招手,跟著徐采往廂房走。

“各位請坐。”榻上全是積灰,各人隻能以蒲團席地而坐,徐采把茶鑊一放,取出火石,瓷罌,水囊等,琳琅滿目地擺在眼前。

“履光兄,這興龍寺是什麼來曆?”周裏敦還心心念念聽故事。

“觀義兄稍安勿躁。”徐采點起一小簇火苗,用袖子扇了扇,待煙氣散盡,他起身望了望,說:“起風了。”順勢把門窗都合起,然後走回蒲團前,盤膝而坐,專注地望著跳動的火苗,他說:“興龍寺三字中的龍,原該是穹隆之隆。先帝朝時,領河東四軍的並非三鎮節度使鬱羽林,而是太原節度使、檢校右散騎常侍,崔憑。”

周裏敦在記憶裏搜索這個名字,卻毫無印象,看一眼薑紹,見薑紹隻是盯著茶鑊出神,似乎聽得專心致誌。周裏敦道:“是崔家的人?”

“不錯。當時的河東河北一帶,以李、崔、盧、王、鄭五姓為尊。盧令公便是出自盧氏。”徐采道,“崔憑領河東邊軍,奉旨抵禦叛亂的契丹八部,大賀氏俟斤摩羅死於亂箭之下,崔憑一戰得勝,回師途中,大軍於興隆寺住過一夜,那夜雷雨大作,蒙山上濃雲滾滾,恰如一條黑色巨龍盤旋於寺頂,崔憑一時得意,隨口將興隆寺改為興龍寺,以應其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