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憑後來……”既然他親口命名的興龍寺已經廢棄,想必崔憑的下場也並不好吧,周裏敦心想。
“不錯。多年之後,卻有朝臣奏稱崔憑改‘隆’為‘龍’,興龍寺,為龍興之地的隱喻,又稱崔憑在興龍寺那一夜,曾當眾蠱惑兵將,擁功自重,有謀反之意。先帝命三司徹查此事,不僅坐實崔憑謀反,連同當時與崔氏有姻親的盧氏也被牽連,河東河北官場震蕩,被賜死、流放、貶斥的大小官員不計其數。而出身契丹鬱羽族的鬱羽林,也因此獲益,得以接管河東四軍。陛下為安撫其餘三姓,才將盧燧遷出京都,擢為太原郡守。”
“這……”周裏敦欲言又止,這一樁不知是真是假的公案,竟然同時牽扯了鬱羽林和盧燧兩人。
“這位娘子叫楊撒八?”徐采順著周裏敦的目光看了一眼隔著麵紗沉默的人,“大賀摩羅被崔憑殺死之後,契丹八部分崩離析,一些部族的人流落雲中,與漢人雜居,改為楊姓,如若娘子原籍雲中,可能也曾聽聞過大賀摩羅和崔憑那一戰。”徐采不經意道:“聽說當時鬱羽族依附於大賀氏,兩族交往甚密。”
“楊撒八”搖了搖頭,不知是否認自己原籍雲中,還是沒聽說過八部的往事。
鬱羽林也算是皇帝親家,公主阿翁,眼前清原公主在座,周裏敦不能不小心替鬱羽林撇清嫌疑,“鬱羽族與大賀氏交好時,鬱羽郡公隻是族中一名王子,和大賀摩羅應當沒有什麼私交……”
徐采淡淡道:“崔憑大敗大賀氏不久,八部分裂,鬱羽林的妻子兒女死於戰亂之中。”喵喵尒説
鬱羽林妻離子散,是被八部內訌所致,和崔憑還扯不上太大幹係吧?周裏敦皺眉,正要說話,安靜許久的薑紹突然打斷他的話頭,“周郎中,崔憑一案朝廷已有定論,不要再議論了。”
茶鑊裏的水連珠般滾了起來,徐采手指間撚著橘皮,清淡的香氣被水汽蒸騰著,撲到眾人的臉上。徐采拿起水瓢,泰然回首,看了看薑紹,“似乎都尉對崔憑案有所耳聞?”
薑紹不想多言,隻點了點頭。
“你果然知道的。”徐采頷首,“後來朝中眾說紛紜,有人說,是鬱羽林記恨崔憑挫傷大賀氏,以致鬱羽族滅族,所以在做了河北節度使後,使計嫁禍於他。也有人說,是先帝畏懼崔憑功高,五姓勢大,以此打壓崔氏,並扶持鬱羽林做了一方諸侯,因為他是番人,不擔心他造反,也有人說,是順德皇後唆使鬱羽林的夫人武寧公主勾引崔憑,被鬱羽林親眼目睹,才使崔憑引來殺身之禍。後來鬱羽林橫死,也是受冤魂詛咒……”
“住口!”薑紹冷喝一聲,“鏗”一聲拔刀出鞘,刀尖抵在徐采胸前,“你好大膽!”
“不是心虛,為何先帝要密令盧燧封了興龍寺?”徐采無視胸前的刀尖,隔著騰起的水霧,他懾人的黑眸仿佛利劍,要穿透麵紗,刺在對方的臉上,“娘子,逝者已矣,先帝的功過是非,自有史官評說,在下不敢妄言,可像鬱羽氏這種殘忍無道的胡虜,你又何必助紂為虐?”
麵紗微顫,卻無其餘回應。
徐采騰地起身,走上前去,循循善誘地說服她,“戴氏世代忠良,戴使君少年英雄,天縱奇才,又性情忠厚,娘子何不隨我去……”
見他欺近,麵紗後的人驚慌失措,忙往薑紹身後躲去,雪光一閃,薑紹橫刀就要往徐采手腕上劈去,徐采一躲,見薑紹收刀,往門口疾走。
軟的不行,隻好來硬的了。徐采冷哼一聲,喝道:“來人!”
廂房裏間突然湧出十來名持刀斧的士兵,挽了繩索,見人就捆,薑紹一刀劈倒幾個,一腳把門踢開,回首一看,見除了自己,其餘三人,已經盡數被俘。
徐采任薑紹做困獸之鬥,轉而撣一撣袖子,走近幕籬前,深深一躬,斂容道:“殿下恕罪,臣隻是奉命請殿下在河東多留一陣,待伏汛過後,再啟程返京。”
凝眸等了一會,不見對方說話,隻有麵紗簌簌發抖,徐采心中有異,也顧不得造次,掀起幕籬便往地上一丟。
麵紗下一張慘白無色的俏臉,桃子般圓潤飽滿。一雙眼睛含著恐懼,拚命地躲閃。
徐采昨日在晉陽縣衙外,見清原公主在馬上,麵紗被風微微掀起,分明下頜是尖尖的,他臉色微變,先是狐疑,繼而大怒,“你不是清原公主!”
“啊!”連周裏敦也驚叫了一聲,險些把桃符的名字喊出來,隨即醒悟,忙緊閉上嘴。
程鳳今見過清原公主,徐采喚道:“程鳳今,進寺裏來!”
等了片刻,外頭不聽見程鳳今回應,不隻沒有回應,連把守寺門的人也沒有半點動靜,徐采心頭一緊,瞬間冷汗涔涔,“你有伏兵?”
薑紹一臉冷淡,算是默認了,“一群烏合之眾,還敢妄想挾持公主?”
徐采在軍中待了幾年,好歹會點拳腳,不等眾人反應過來,抄起匕首就往周裏敦脖頸上來了,薑紹毫不留情,又往徐采手腕上就砍,耳畔忽聽輕微的“嗡”一聲,一支冷箭已經“叮”地射中刀身,薑紹毫無防備,刀身被撞得一偏,正饒過了徐采的一對手腕。
一支冷箭變成了一陣從天而降的箭雨,連徐采腿上也中了一箭,踉蹌倒地。
這不是他的人。他隨侍公主,不帶輜重,也沒有這許多的箭。
薑紹頓時警惕心起,橫刀當胸,在亂箭中扯過周裏敦和桃符,往樹蔭下倉皇退了幾步。
箭雨頓止,寺門大開,一名穿戎裝的中年武將被眾人簇擁,大步闖進興龍寺。越過東倒西歪的晉陽團兵,他蒲扇似的大手在徐采肩膀一握,連人往自己身後一拖,算是扔給了左右的侍衛。
“薑都尉,”他插著腰哈哈一笑,“徐采是我的了!我在晉陽城裏盯了他好幾天,還得多謝你引蛇出洞!”
薑紹緊握刀柄,盯著他,“尊駕哪位?”
“哪位你就不用管啦。”這個人言簡意賅,行動舉止半點不客氣,半脅迫半邀請地把薑紹連帶桃符、周裏敦三人往自己的侍衛中一推,他說:“走吧,走吧,別在這裏鬧事了,我送你們出太原。”
“啊!”桃符驚魂未定,一聽說要出太原,頓時想起了吉貞。
這名武將瞥了一眼薑紹,見他被卸了兵器,還握著青筋暴起的雙拳,滿臉提防的緊張狀,他搖一搖頭,說:“姓楊的娘子已經從邸舍請出來了,就在外頭馬車上,你們幾位也請吧!”
是“請”出來了,還是“綁”出來了?薑紹滿腹狐疑,被左右包圍,押到寺外,見有一輛簡陋的青幃馬車,大概也是在縣郊倉促間搜羅來的板車,馬是駿馬,青幃卻髒的可以,大概連洗也沒洗,就篷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