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采沒有死。
在戴申帳下做文官,他拿筆的時間比睡覺的時間還長,行動都在中軍帳,即便在凶險的戰場上,也沒傷過一絲頭發。腿上中箭,還有後來拔箭的時候,都讓他疼得死去活來。
疼,其實也沒什麼,過去也就過去了。可之後徐采發現自己的右腿完全是癱瘓的狀態,使不上力,別說跑,連爬都爬不動。韓約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綁都懶得綁他,讓人把他丟在縛輦上,每日換次藥,送兩次吃的。
徐采認為自己並不畏死,可要是連如廁都要別人背著來去,再扶著他,看著他把東西拿出來,這種屈辱是比死還讓他難受。
所以他寧可絕食,把自己餓死。
絕食加重傷,昏昏沉沉中,他換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完全清醒時,像夢境一樣,他發現自己仍舊在興龍寺。身下是冰涼的竹榻,窗格透出一點光。榻邊擺著一碗清水,一個蒸餅。
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沒有碰餅和水,隻是望著牆角的蛛絲發呆。
擄他的人是韓約。韓約是溫泌的人。他這兩天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隻聽到隻言片語,猜出來了韓約的身份,可是猜不透韓約準備拿他做什麼。
大不了一死!
想到死這個字,他渾身汗毛直豎。隨即又暗自搖頭:韓約不會讓他死的,否則怎麼會千方百計地擄他?不肯讓他死,那就是要逼他變節。他並不迂腐,可對文人而言,一旦變節,就毋寧死了。
沙沙的腳步聲隔窗傳來。徐采側耳聆聽,足音虛浮散亂,是雜役。他氣定神閑,閉上眼依舊裝死。
兩名雜役推門而入,湊上前探了探鼻息,“沒死。”他們互相嘀咕著,把蒸餅和水撤到一旁,一個下蹲,另一個把徐采上半身抬起來放在那人背上,搖搖晃晃往外走。
經過走廊,穿過院子,到了殿後,他被送進當日設伏兵抓清原公主的廂房。廂房明顯被清掃過了,有榻一張,案一條,案頭置了筆墨紙硯,還有幾扇屏風,當日被刀劍劈得七零八落,隨時就要散架似的立在案後,把榻和案隔開。
兩名雜役一尋思,案後不是他能坐的,把人隨手一丟,讓他躺在地上,也不行。於是拖著徐采到了榻前,把他往榻上一放,再調整一下姿勢,讓他坐起來。筆墨紙硯往榻邊一放,他們命令道:“韓將軍命你寫一篇檄文,要在陣前用來罵盧燧,最好能罵得老家夥吐血而亡。你快快動筆吧,晚上將軍回來要看。”
徐采靠著斑駁的牆壁,閉目養神。
“不寫?”小兵故作凶狠,“不寫砍了你的手。”
徐采臉色淡然,意思很清楚: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兩名小兵無計可施,罵罵咧咧地去了。徐采獨自躺在榻上,他知道韓約晚上就要回來了,想抓緊時間睡一覺,到時候有精力和韓約周旋。可腿上的傷口開始陣陣作痛,肚子裏又被饑火鬧得腸胃一齊作亂。咬牙忍到夜幕初降,韓約還沒回來,外頭蕭蕭的山風拍打著林葉,仿佛龍吟。
晉陽伏汛將至了吧。他突然想到此事,不禁凝神去聽外頭的風聲,是否夾雜了雨水。人有一失,必有一得。徐采的目力極弱,夜間不能視物,可耳朵卻尤其的好用。
專心聽起風聲,他竟然睡著了。
夜半時,徐采猛然醒轉。耳畔有窸窣的響動,還有腳步輕輕移動。隔著屏風破裂的縫隙看不清晰,徐采腦袋轉個方向,看向牆壁上的投影,來人身形很纖細,穿著短衫,長裙,半臂,濃密的長發挽成雙鬟,垂在耳邊,別無它飾。
是個年輕的女人。
徐采有些驚訝地想。仿佛有所感應,屏風外的人側了一下臉,很長的睫毛投影在牆上,像蝶翼般扇動了一下。
徐采紋絲不動,躺在榻上,腦子飛快地轉著。此時、此地,他能想到的不過兩種可能,一者,來人是韓約寵愛的侍婢,所以才得以隨軍,還能擅入韓約的公房,二者,是韓約派來色|誘他的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