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泌走到院子裏,掀開牛車上覆的油布,撚了撚底下的細絹,盤算了一回,突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他招呼桃符,“揀一匹好絹給你殿下,軍中衣食簡陋,被褥的裏子粗得紮手,不及這個柔軟。”
桃符信以為真,以為溫泌是體貼公主肌膚嬌嫩,特地要送她細絹,歡天喜地地揀了一匹送去給吉貞。吉貞聞言臉上微微一紅,背過身用細絹在臉頰上蹭了蹭,低眉出神,俄而臉色一冷,把布匹推開,哼了一聲。WwWx520xs.com
桃符還當她嫌這絹粗糙,“駙馬好心好意……”
“他好心?”吉貞呸一聲,停了停,丟下桃符,走到正殿,溫泌早借故躲了出去,隻剩韓約在敷衍那名使者。
“你……”見俏麗的小郎君走了進來,韓約捧著茶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這位是涼州來的貴客?”吉貞目光一轉。
韓約聽她口氣,是沒打算隱瞞身份,忙起身對使者道:“此乃清原公主殿下。”
清原公主曾在出降前折道武威,拜祭戴玉箴,涼州人盡皆知,這使者忙不迭見禮,好奇地覷著吉貞。
“請坐。”吉貞待他還算客氣,轉而問韓約,“禮單在哪裏?”
韓約沒搞明白吉貞這是什麼用意,從袖子裏把禮單呈給她。
長長的禮單,吉貞纖指展開,一眼掃到底,不見喜色,反而眉頭一斂,對使者道:“涼州三縣稅戶三千,去歲納賦應有錢六百緡、粟六千石,絹三千匹,另有綿、或、布各有定額,你絹還差兩千匹,銀百兩,其餘器玩瓜果,折算下來,也湊不足數。這些可先卸下,其餘賒著,等明年收成後再送來。”把禮單一折,收進袖中,她就要把使者打發了,“你去吧。”
使者被吉貞一通六百六千地聽得頭暈目眩,半晌,才反應過來,吉貞這是在算涼州的食邑,他拿來贖徐采的錢糧被誤當成了給公主的歲貢。
使者慌了神,趕緊澄清,“殿下,這些並非……”
吉貞打斷他,掰著手指算,“還有前年,大前年……我這裏都有帳,清楚明白,你回去稟報你家使君,請他速速送來,莫再拖欠。”
使者苦笑道:“殿下!在下隻是戴使君帳下孔目官,代使君行事。殿下食邑,由隴右觀察使掌管,轉運司按歲繳納,與在下毫無關聯。”
吉貞諷刺地一笑,對他的辯解並不認同,“聽說隴右已經廢止轉運司,觀察使形同虛設,臣子心中沒有君主,兵將眼裏沒有尊卑,”她橫他一眼,冷冷地說,“我的食邑,不同你家使君討,同誰討?欺君之罪,你替你家使君擔得?”
戴申和清原公主有宿怨,眼見被無故遷怒,性命難保,那使者顧不得錢糧,訥訥稱罪,不敢再多言。
把戴申的使者踢出門,韓約心情大好,轉過身,就對吉貞行了一個大禮,此刻,方是心悅誠服,“殿下下降,實乃河東之幸……”
“住口!”吉貞對著戴申使者的那副冷臉,轉而朝向韓約。一雙細長的眉毛飛起,怒到極點,她的聲音也陡然尖利,“你們是男子漢大丈夫,顏麵彌足珍貴,要算計我來做這個惡人?難道我堂堂的公主就不要臉麵?”
他們神仙打架,自己一個凡人遭殃!這是溫泌的主意,跟他沒半點關係呀!韓約心裏叫苦不迭,被吉貞一通怒罵,吼得左右退避,陪著笑道:“殿下息怒、息怒。”
吉貞是真的動了怒,當眾把禮單一丟,擲在韓約臉上。足履踩著雨後泥濘的地,她穿過後殿,到了寺外。興龍寺背後,正對蒙山,雨後山氣空蒙,迎麵綠意盎然,豁然開朗,吉貞深深吸一口山間的清氣,走到溫泌身後。
溫泌躲在山後射箭。
沒有箭靶,他拉開弓弦,瞄準樹幹上奇形怪狀的結疤,年久形成的龜裂,像隻眼,和他對視。
弓弦一鬆,翎羽飛馳,沒入樹幹中。鋒鏑的聲音在林間回蕩,震得樹枝搖動。
吉貞忽覺腮邊一涼,枝葉上的凝露如雨水般灑落在她的肩頭。
她“哎呦”一聲,跑開幾步,躲過那陣急雨,揭穿溫泌,“你故意的!”
溫泌興起,她躲到哪裏,他就射哪根樹幹,偏這裏樹木林立,他又箭不落空,吉貞沒來得及問罪,自己反被淋得狼狽不堪。士氣衰竭,她一跺腳,要回寺裏去。
溫泌這才收了弓箭,笑著告罪,“我錯了。”把吉貞攔住,他自己肩頭也濕了一大片,卻毫不在意,笑得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酒渦深深,稍顯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