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朱旗曳日(八)(1 / 3)

天邊沁出一抹血色,朝霞的蒼紅間雜靈嶂的濃翠,龍城正在將醒未醒時。

薑紹奉溫泌之令,率五百人馬,翻過呂梁山,奔朔方而去。韓約召集其餘兵馬,淩晨起身,清點器械,造飯喂馬,待紅日冒頭,他抖了抖身上沉重的鎧甲,對溫泌道:“使君,事不過三——這回非強攻不可了。”

溫泌環顧四周,金鼓的鼓錘待落,號角高舉,士兵們悄然佇立,隻等那一聲令下。兩次攻城不下,已經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戴申要動手了,不能再拖了。”溫泌對韓約說,“今日歃血祭旗,以振士氣。”

“是。”韓約應道。沒有牛羊,有士兵們從獵戶家搜羅來的活豬。韓約發話,令捆了一頭小肥豬來。那豬被從睡夢中驚醒,不知大限已至,還在哼哼唧唧,韓約示意溫泌,請他親自動手,“使君。”

“退後。”溫泌左臂往旁邊一格,沒有回頭。

別人都不動,吉貞知道這話是囑咐她的。她也沒有退,像個普通的親兵般,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略有些緊張地看著那頭豬。

溫泌從韓約手裏接過環首大刀,雙手握住刀柄,頓了一頓,揮起一刀,小肥豬的哼唧猛然拔高成一聲淩厲的慘嚎,耷拉的眼睛也頓時瞪圓了,死不瞑目地盯著它的仇人。

刀落下的瞬間,一道熱血衝天而起,飛濺到旗幟上。所有的人都被那聲嚎叫和熱血刺激得群情振奮,轟然叫好。吉貞被圓溜溜的豬眼瞪得心裏發怵,在沸騰的人聲中,她愣了一會,才察覺嘴角有一點濕,怕是自己離得太近,也被濺上了豬血,吉貞忙背著人呸了幾聲,用袖子抹嘴。

死人都見了不下一次,她這會其實已經無動於衷,隻是沾了腥臭,惡心得很。

“叫你離遠點,你湊那麼近幹什麼?”溫泌挓挲著一雙血淋淋的手,隨意揩了揩,走過來看吉貞作嘔。歃血祭旗是為了振作士氣,他剛宰了頭肥豬,臉上喜洋洋的。

吉貞撫著胸口,在嘈雜聲中,回頭詢問他:“我臉上還有嗎?”

“我看看。”溫泌認認真真地端詳著吉貞的臉,停了停,他伸出手,兩個拇指在她兩頰上輕輕碾過。

他手上還有殘留的血,這一碾,在臉頰留下狀若新月的殷紅痕跡,自太陽穴而下,彎而細長。

這樣看,和吉貞在範陽時常描的斜紅殊無二致,粗衣素服,豔色更熾。

“好看。”他笑著讚了一句,也不告訴她,走開去洗手。

吉貞渾然不知,隻覺得他在眾人麵前動手動腳,有些肆意,一手撫著略為發熱的臉,別過頭去微笑。

一開始攻城,溫泌也顧不上吉貞了,韓約這次全身披掛,親自上陣,溫泌在陣後指揮調度。城頭守軍也看出這波攻勢甚急,幾家弩車全部被推上城頭,火箭拴著硝石,如流星般在天空中劃過,爆裂聲、金鼓號角聲,不絕於耳,連地皮都開始瑟瑟發抖。

從清晨到入夜,龍城頭頂這片天,從未昏暗過,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城頭守兵的眉目,五色的旌旗飄忽不定,被東風吹得卷起,遮天蔽日。

沒有人再管她,吉貞起先待在帳中,後來也跟了出來。觸目都是冰冷的鎧甲和晃動的人臉,她眼花了,耳聾了,看不見,也聽不見溫泌在哪裏。

轟隆隆的巨響一聲接一聲,時遠時近,她不知道,是衝車衝破了城門,還是哪裏的硝石又炸了開來。她連鼻子也失靈了,聞不到血腥抑或硝煙,唯有混亂,無止境的混亂,混沌的天。

終於,稠密的火箭逐漸稀少起來。一隻被火箭射中的旗幟“呼啦”燃燒起來,瞬間耀目的明亮之後,旗幟燃盡,眼前陷入了短暫的黑暗。

金鼓如急雨般響了起來。吉貞在軍中呆了許久,知道這是收兵的信號。

天黑了,她後知後覺地想。竟然已經打了一整天。這一整天,溫泌還水米未進。

好像是韓約的聲音,他在喊溫泌。

吉貞順著韓約的聲音,推開人群,費力地找過去。她先找到了韓約,因為他頭盔上的紅纓高出別人許多,十分顯眼。離韓約咫尺之遙,是溫泌。他腰間挎刀,正被上來稟報戰況的將領們包圍。

吉貞眼前一亮,還沒邁出步,被旁邊竄過的小兵撞得跌倒在地上。

凡領軍打仗的人,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吉貞這一晃,溫泌已經留意到。他穿過人群,把吉貞拎著胳膊提起來。

“別往人多的地方鑽,”他扯著吉貞往帳裏走,一邊教訓她,“退兵急的時候,踩死人也有的。”

“城破了嗎?”吉貞顧不上去追究那撞人的小兵,先問隨之趕來的韓約。

溫泌一看吉貞那張臉,不僅兩道斜紅消失不見,雪白的麵頰上滿是灰塵,是半點秀色也不複存在了。攻城不利,他本來心情很壞,見吉貞這幅狼狽狀,也不由笑了笑。“還沒有。”

“城門後壘的巨石山,衝車上去了也撼不動。”韓約滿頭大汗,開始卸腿甲,“老東西輜重儲備甚足,不過我看火箭是沒有了。弩車已經被拉走了。”

弩車沒了,還有巨石,滾木,鋒鏑,哪一個都是要拿人命上去頂的,韓約手下四千多人,已經折損了不少。溫泌沉著一張臉,士兵送了水來,他也沒有接。

“不能再拖了。”韓約說,“等戴申一來,我們在城外,不僅失了地利,還怕他和盧燧聯手,就更難對付了。”啞著嗓子說完,他走上來,毫不客氣端起溫泌麵前的水,一飲而盡。

吉貞的嗅覺正在緩慢恢複中,韓約這一湊近,驀地一陣惡臭撲麵而來,吉貞“哎呀”一聲,忙不迭躲到溫泌背後。

韓約這才意識到自己從頭到腳都臭得嚇人,退後幾步把鎧甲又拾起來穿上,暫且遮了遮味,他不好意思地說:“剛才攻到城下,被那些崽子們從垛口澆了滿身的金汁,還沒顧得上換衣服。”

金汁?沒等吉貞發問,溫泌先替她解惑了,“大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