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貞嘴角輕微抽搐著,拚命忍住要嘔吐的衝動,隻是沒眼再去看滿頭滿臉大糞水的韓約。
溫泌倒沒有太在意,他和韓約站在一起好半天,早“身在其肆不聞其臭”了。
“城門堅固,從旁邊攻。今夜進地道炸地基。”溫泌說,“炸了地基就放水。”
一旦放水淹城,城裏百姓會慌,易子而食的前例也有的。而且庫房裏那些輜重兵器,也都泡了湯了。韓約覺得惋惜,但久攻不下,也隻能出此下計了。
“會水的人留下,剩下的使君率領他們連夜撤回興龍寺吧。”韓約轉而對吉貞道,“蒙山地勢頗高,不懼洪水,殿下可安心。”
“好,今夜就撤。”溫泌說。
入夜之後,城頭撤了部分守軍,一整日的衝殺,雙方陣營裏都早早地安靜下來。韓約換過一身幹淨衣裳,便召集眾將,開始陸續將人馬回撤。撤得快差不多時,韓約來請溫泌,“使君和殿下也走吧。”
溫泌也解了鎧甲,一邊踩在矮幾係著革靴,對韓約點點頭,“你先去辦事,我聽見聲響再走。”
“是。”韓約臨走前,還體貼地提醒了溫泌,“殿下怕也一天沒吃喝了,使君陪殿下一起隨便吃點吧。”
送上來的吃食,正是被宰了祭旗的豬崽,大火清湯燉的爛乎乎,吉貞看了也沒什麼胃口,溫泌倒是對這可憐的豬毫無愧疚之心,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留給吉貞,“你把它吃了,”他命令道,“我出去看看。”
溫泌走出帳外,吉貞盯著矮幾上的碗。其實已經腹如鼓鳴,但她總疑心這碗是剛才溫泌用來飲水的碗——被滿身大糞水的韓約搶過去喝過的。
她從懷裏取出汗巾,折了一次,又折一次,折得厚厚的,墊在碗邊,然後屏息,將整個碗拎出去,趁人不備,丟得遠遠的。
處理了這隻碗,她卸下一樁心事,回身去找溫泌。溫泌正負手獨立在遠處,眺望著城門下的情形。
天地間忽然傳來一陣沉悶的巨響。
不光腳下在顫抖,整個龍城,仿佛潛伏在夜裏的巨獸,喉嚨裏發出呼嚕一聲,那是輕淺的龍吟。WwWx520xs.com
韓約把龍城的根基給炸了。城頭打瞌睡的守兵,城中的百姓,都被驚得惶然四顧,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韓約一手舉著赤色令旗,手也停滯在半空。
那聲龍吟,是很沉悶的,仿佛隻是大地在夢中伸了個懶腰。這個懶腰動靜不大,但餘韻悠長,地道壁上的土撲簌簌落在他的耳朵上。
可是他手裏的令旗還沒有落下,火引也沒有點燃。
在這極短的刹那,韓約腦子裏猜測了無數個可能。他彈撥一下耳朵,突然醒悟了。
令旗猛地在空中一揮,他大吼一句:“點火!點火!”顧不上指揮了,他貓著腰衝上前,搶過幾隻火把一股腦投進浸了油的柴草棉絮堆裏,然後帶頭連滾帶爬往外衝。
這一次的轟鳴,是驚天動地的,龍城劇烈地晃了晃,城裏原本還在懵懂、打算再睡個回籠覺的百姓們頓時炸開來。
是地動了?滿城的孩童啼哭,牲畜嘶鳴,軍民們四散奔逃。
夜裏點點的星火頓時燎原似的連成一片,滿城亮如白晝。
韓約被剛才那聲巨響震得耳鳴,他什麼都顧不上了,也來不及去看埋在地道裏的那堆火|藥有沒有把外城牆炸出幾個豁口——點火之前那聲輕淺龍吟,持續在他腦海裏回蕩。
河東汾水兩岸多地震,韓約不是沒經曆過,可剛才那個聲音來的蹊蹺,並非地動。
是汾水兩岸多泥沙,改道時不留神,堤壩提前決口了。
這一決口,城內城外都要淹,蒙山下這片低窪平地,要成汪洋菏澤。
韓約越想越害怕,用盡渾身的力氣,奔至紮營的坡地,遠遠看見還有零星的燈火,那是溫泌在等他的信號。他一顆心快跳出嗓門了,對著前方的人影狂吼:“發大水了!決口了!往山上跑!”
營中幾匹馬受了驚,掙斷韁繩分頭逃了。吉貞還滿頭霧水,隻看見韓約的人影由遠及近,一邊跑,還在揮舞手臂,“他在喊……”吉貞狐疑,還沒問完,被溫泌拽得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汾水決堤了。”溫泌的聲音還算沉著。吉貞還沒反應過來,被他攥著手臂,連拖帶拽,飛奔起來。
“韓將軍……”吉貞回頭,去尋找韓約的影子。
“不用管他。”溫泌全身的力氣一半在腿上,一半在拽著吉貞的手上,分不出精力來說話,他簡單粗暴地喝止了她:“閉嘴!”
他並不很擔心韓約。韓約會水,而且城外藏有提前紮好的木筏。吉貞不會水,洪水一來,一個大浪就能把人衝出數裏外,影子都尋不著。
他忍不住回首。夜色裏,看不見茫茫水波,但夜風裹著水汽,已經撲打到了臉上。這會水肯定已經漫進晉陽城了。
蒙山在望,大道太緩,溫泌猛地轉個方向,力道險些把吉貞一條胳膊卸下來,“走小道,爬上山。“
吉貞被這一把拽得跪倒在地上。不能停,一停,兩條腿重愈千斤,她的肺快要炸開了,一張嘴,幹澀的喉頭不能發聲。
多停一刻,下一瞬,可能水浪就要卷過來了。
溫泌沒有憐香惜玉,從腋下把她抄起,拖到蒙山腳下,“我後你前,快爬。“
吉貞微微點頭,伸手去夠兩旁的樹杈藤蔓。她滿手冷汗,藤蔓一抓就劃,再抓樹杈,被上頭的毛刺紮得手心銳痛。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溫泌當機立斷,用腰刀割了兩爿袍邊,丟給她裹手,“動作快點,“他的呼吸倒還平穩,隻是語氣實在不溫柔,“水漫上來了,我靴底浸濕了。”除了要護著吉貞逃命,他還要盡快趕到興龍寺,命令全軍攜帶輜重再往後撤。否則一宿醒來,興龍寺也要泡在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