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麵的天紅得像潑了豬血。
姚師望扒著習藝館的窗縫,鬼鬼祟祟朝外張望。看那天色,大概是哪個宮室又起了火。掖庭太大,火勢不會輕易蔓延。姚師望瞧清楚了,略微放心,癱坐在習文館值房的牆角。一列列的書架格櫃掩藏了他的身影。
宮城被破後,一夜之間,太後攜皇帝倉皇南逃,隻剩下六神無主的宮人。亂兵流民再無顧忌,闖進宮裏搶掠放火。姚師望膽戰心驚地在藝文館值房藏了幾日,發現這些賊人隻在庫房和皇帝太後的寢宮裏翻騰,對堆滿了古籍卷宗的藝文館毫無興趣,隻草草放了把火,就再無人問津了。
姚師望賃的房子在坊間,恐怕三天兩頭也有流民光顧。他索性住在了藝文館,夜深人靜時溜進膳司摸些存糧來果腹。
在藝文館守了三月,除了亂軍就是流民,這座宮室的主人沒有要回來的跡象。
姚師望的希望徹底落空。他蓬頭垢麵地坐在藝文館狼藉的地上,心如死灰,半點波動也沒有了。
不能等了,他得去成都府。寧肯冒著在路上被亂軍砍死的風險,他也得去。
姚師望深深吸口氣,振作精神。扒著門縫一瞧,館外沒人,姚師望躡手躡腳搬起胡凳,踩凳往櫃頂摸索著。
摸到了,他屏息把那個瑪瑙方盒取下來,抱在懷裏。
門外突然“哧啦哧啦”響。姚師望嚇了一跳,抱著瑪瑙盒,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沒敢再動,他側耳聆聽,辨認出來了,是掖庭那個腦子糊塗了的聾啞老宮人,正雷打不動地掃著館外的薄雪。
姚師望罵了一句,用袖子抹把冷汗,把瑪瑙盒往懷裏一揣,弓腰塌背溜出藝文館。
他運氣不錯。禁苑的這把火燒得氣勢雄壯,宮城內外遊走的叛軍都去看熱鬧,說這把火燒得比前日那個好看。姚師望趁機自掖庭出了宮,沿著僻靜小道開始沒命地跑。
險些撞在殘破的坊牆上,姚師望才突然從激動中冷靜下來——他缺衣少食,不能一口氣跑去成都府。念頭一轉,姚師望沿著坊牆,東拐西繞,到了自己家。顧不上去看家裏是否遭人劫掠——若能到成都府,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哪還在乎那點家當?
姚師望鑽進灶間,米甕裏的米全被倒走了。從翻倒的蒸籠裏,僥幸拾到幾個發黴的胡餅。他揣在懷裏,打算再去尋幾件破衣裳,把身上的公服換下來。
“這裏門開著!”有人高叫著,將門踹開。
姚師望驚得胡餅落地,來不及躲閃,一群衣衫襤褸的賊人已經吆喝著闖進灶間,幾腳把米甕、麵缸踢開,見徒勞無獲,便凶神惡煞地要上來抓姚師望的衣襟。“這襖子好!”
姚師望魂飛魄散。衣服被扒了是小事,懷裏的瑪瑙盒萬萬不能被搶!
“滾!滾!”姚師望哆嗦著吼了幾句,閉著眼睛撞進人群,低頭往外猛衝,不料腳下被躺倒的條幾一絆,重重撲在地上,賊人追上來拉扯他。“滾開!”姚師望瘋狗似的,胡亂撕咬,賊人倒被他鎮住了,都撒手走人,隻有一個和姚師望扭打在一起。
“哐!”瑪瑙盒被扯了出來,滾到一邊。姚師望要去搶,被那賊人坐在肚子上,幾個大耳光扇得鼻血橫流。“殺了你!殺了你!”姚師望意識昏沉,滿嘴怨毒詛咒,忽覺胸口一重,“唔,”他悶哼一聲,竭力挪了下身體,那賊人仰麵癱倒在地上。
“周兄。”姚師望不知自己是夢是醒,隔著眼前一片血霧,他驚魂不定地望著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周裏敦。
周裏敦嘴唇顫抖著,忙把手裏的短棍扔開。他上來要攙扶姚師望,“起來,起來。”
地上的賊人被周裏敦一記悶棍打蒙了,躺在地上哼哼。
姚師望如夢初醒,爬起身,抓起短棍沒頭沒腦就往那賊人臉上砸。周裏敦喝止不住,待姚師望氣喘籲籲地垂下手,那人腦袋上血肉模糊,已經斷氣了。
“此乃隴右叛軍,死不足惜。”姚師望見周裏敦一副難以置信地表情,強硬地說道。
這不是隴右叛軍,這是他坊間的鄰人,周裏敦認識的。他張著嘴,沒能出聲。自那一日睜眼醒來,發現京都淪陷時,所有的人都瘋了。周裏敦茫然地環視四周,外頭有人跑過的聲音令他回神。“去龍首原。”周裏敦的畏懼很快被歡欣壓了過去,他扯著姚師望往外走,“聽說陛下回鑾,留守的禁軍都去龍首原接駕了,我特地來尋你一起去的!這幾個月亂的很,我沒敢隨便走動,你可還平安?”
聽到皇帝回鑾這事,姚師望頓時雙眼大放異彩,他掙開周裏敦,飛快地將瑪瑙盒撿起來藏回懷裏。
“這是什麼寶貝?”周裏敦道。
“書。”姚師望道,“藝文館的幾本古籍。”怕周裏敦還要看,他將衣襟一合,喊著周裏敦往外奔去,“快走!”
龍首原上人潮湧動。疲憊的禁軍,倉皇的官員,麻木的百姓,頓時所有人都一改頹喪,臉上煥發著神采,奔至龍首原後,推擠著往禦道上翹首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