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之襄陽,乃荊楚名城,居襄水北岸而名。郡城西去二十裏,山巒連綿起伏間,一山隆然中起,宛如臥龍盤蜷。
土著呼為隆中。
隆中北枕漢水,南抱郡廊。境內鶴鵠相親,鬆篁交翠。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
漢末,群雄割據,天下大亂。南陽諸葛孔明避亂,從河南來到荊楚間,愛隆中山明水淨,築廬號“臥龍”,隱居其間。時,劉皇叔新敗樊城,聞其名而三顧茅廬,得孔明一席《隆中對》,終成就蜀漢偉業。
昔日先主訪賢地,天下名士俱往之。
開元初,襄陽名士孟浩然,效仿諸葛亮隱於隆中,以待有明君三顧。然而隱居十餘年間,雖然才名遠播國中,卻無明主相顧求賢,到現在還是一介白丁。
開元十五年,春。
唐玄宗下詔,征召天下賢士。
孟浩然滿懷信心,整日翹首以盼,誰知望穿襄水,也沒有得到朝廷春征。
茫然苦悶間,經不住家人勸說,過完三十九歲生日,便隻身赴長安趕考,欲博得功名為國效力。
帝都長安,高樓鱗次櫛比,覆壓三百餘裏,壯麗如天上宮闕。
孟夫子初入京,人生地不熟,幸得好友王維相迎,二人飲於東市。
席間,孟浩然即興賦詩,吟誦《長安平春》,抒發渴望中式之情。
“關戍惟東井,城池起北辰。鹹歌太平日,共樂建寅春。雪盡青山樹,冰開黑水濱。草迎金埒馬,花伴玉樓人。鴻漸看無數,鶯歌聽欲頻。何當桂枝擢,歸及柳條新。”
誰知天不酬勤,任孟浩然才華橫溢,也沒有被主考官相中,反而認為試卷言論狂悖,有妄議朝廷之嫌。
孟夫子科舉不第,不肯就此返鄉,滯留京師四處獻賦,以期求得權貴們賞識,薦為國家賢良。
王維狀元及第,自號摩詰居士,時任監察禦史,才名政聲譽滿京師,與朝中閣老們多有交情。王禦史愛孟浩然有大才,政事之餘經常帶著他同遊,其間多次到國子監旁聽。
唐承隋製,國家設國子學,為帝國最高學府,學額限製三百人,生員皆貴族子弟。
貞觀初,改國子學為國子監,設祭酒一人,為最高教育長官。設丞、主簿各一,負責生員考勤事宜。
開元間,國子監達到極盛,生員上千人。
孟浩然性情孤傲,驕傲得兩隻鼻孔朝天,哪瞧得起一幫紈絝子弟?曾在國子監顯擺才學,賦詩有句雲:“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一時名動公卿,“六學”為之傾服擱筆。
王維大為驚歎,極力薦於宰相張說。
張說素有賢名,早年參加科考時,策論天下第一。累遷至工部侍郎、兵部侍郎、中書侍郎,加弘文館學士。
張相公曾官欽州,當年途經襄陽時,即聞孟浩然的才名。今日得王維舉薦,毫不嫌棄他一介白丁,私自邀請到內署相見,欲為國征召賢良。
王維得到消息,著實為好友高興,千叮萬囑用心準備,以期得到張說的賞識。
孟浩然空負才學,四處求告無門,正心裏苦水漣漣。今日得到張相公相邀,似乎看到了報國的希望,激動得難以自持。
夜裏,外出至東市,尋一簡易酒店,獨自吃一壺燒刀子。
幾杯酒下肚,一時喜極而歌:“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鬆月滿窗虛。”
自個兒再念一回,感到甚是滿意。讓酒家拿來筆墨,醉書《歲暮歸南山》於壁。
翌日,天既明。
詩傳市井,京師轟動,朝野相聞。
孟夫子早起,持了王維的薦書,隻身來到相公內署,興衝衝拜會張相公。
巳時,三刻。
二人相談正歡,突聽到門吏稟報:“皇帝駕到!”
張說聽到報告,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手慌腳亂間,把孟夫子匿藏在床下。
唐玄宗李隆基,廣額隆準,威不可視。
張說忙整衣冠,小心翼翼伏迎地上。
玄宗踱步入內,見幾上置茶具,茶湯猶蒸騰,滿臉疑惑地問道:“張相公與客名聚?”
張說越發驚恐,不敢有絲毫隱瞞,惶惶不安地應答道:“啟奏聖上,友孟浩然,遠道訪老臣。”
玄宗環視左右,心裏十分不解:“為何不見孟卿?”
張說汗流如注,戰戰兢兢再稟:“啟奏聖上,孟夫子乃白丁,不敢觀瞻龍顏。”
玄宗聞奏,展顏一笑:“孟卿大名,寡人早已知道,何不見我?”
張說聞言大喜,連磕三個響頭。急忙奏曰:“皇帝萬歲,請恕臣欺君之罪,適才懾於天威,將孟夫子匿於床下。”
唐玄宗聽罷,哈哈大笑道:“此時非朝議,可免大禮,讓他出來吧。”
孟浩然天生傲性,床下憋得正慌。聽得聖諭可免大禮,灰頭灰腦爬了出來,依照張相公的行狀,也撲伏在地上,嘴裏直呼:“草民孟浩然,叩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宗龍顏大悅,見孟夫子氣韻高雅,歡喜地笑著說:“朕素聞卿家大名,可有新作誦乎?”
孟浩然趴在地上,本來想一展胸中才學,博得聖天子龍顏大喜,偏偏月前應試落第,適才又憋屈鑽入床下,一股傲氣衝腔而出。想起昨夜酒後所吟,脫口誦出《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
玄宗聽到此,突然滿臉不高興,悶哼一聲道:“卿不求仕,而朕未嚐棄卿,奈何誣我!何不雲,氣蒸雲夢澤,波動嶽陽城。”
張說大駭,知玄宗已動怒。“氣蒸雲夢澤,波動嶽陽城”者,乃宰相張九齡官荊州時,孟浩然為得其舉薦,專門賦詩《臨洞庭上張丞相》,該詩首聯即此句也。
天威難測,孟夫子危矣!
張說惶惶不安,渾身抖如篩糠。孟浩然以白丁之身,進入內署乃自己私召,本打算為國家薦才,誰知惹得皇帝不高興,專門說出此聯句,彼張相喻此張相乎?果真是這樣的話,孟夫子獲罪難免,自己也脫不了牽連!
張相公想到此處,心裏驚駭異常,重新撲伏於地,專揀好聽的稟奏:“吾皇神威天下,宇內鹹服。孟浩然不思聖恩,胡言亂語罪不可赦。然聖天子胸懷四海,恕他一介草民,哪識得國家大禮?”
玄宗絕世明君,心裏雖然生氣,仍不失天體聖儀,更不願失了禮賢之名,當即拂袖諭曰:“他自言歸南山,就讓他去吧!”
言畢,不悅而去。
張說見玄宗遠去,氣喘籲籲跌地上,嘴裏直嚷嚷:“完了,完了!”
孟夫子滿臉迷茫,不解地問道:“相公何出此言,怎的就完了?”
“唉!”張說長歎一聲,不耐煩地解釋道,“聖上之意,叫你歸隱南山,永不錄用了!”
孟浩然聞言,如五雷轟頂。
莫非命乎?
隱居襄陽隆中,不得明主三顧。西入帝京長安,又被明主拋棄。
唉,人再牛,也強不過命!
二
開元十五年,夏。
孟浩然落泊歸裏,隱於隆中茅廬,月餘不肯見人。
李白東遊江淮,散盡三十萬金後,再入荊楚間。得知故人不第,又遭天子棄歸,哪能不去拜訪?
可惜腰無分文,奈何!
李白性豪侈,與友相聚出手闊綽,從不把錢當回事。極好麵子的李白,沒錢怎麼好去見孟夫子?
突憶起從兄李皓,不是襄陽少府嗎?想到從兄,便有了主意。
時值初夏,天氣漸熱。冬裝已經卸身,早閑置箱底不用了。
李皓有了家室,前去登門拜訪,哪能空手上門?
李白想了想,街頭找了家當鋪,將一件裘皮褂兒當了。再去糖果鋪子裏,買了十個飴餅,用紅紙仔細包了,當作禮信提在手裏,大搖大擺向少府第走去。
酉時,少府第。
選擇此時來訪,原因有二:一則從兄必已離衙回家,免得空跑一趟。二則已近晚餐時間,難免混一頓夜宵飽腹,自可落得幾個飯錢。
李白掩嘴,忍俊不禁。“青蓮李白”的豪名,算是讓自己混沒了。
管他呢,有吃有喝有錢花,才是快活人生!
唐襲隋製,縣衙裏除縣令外,另設有縣丞、主簿和縣尉,另有九個不入流的吏員。
縣丞名為少府,官職卻很低,剛剛僅夠入“流”,縣衙裏算個二把手,抵不得州郡的副職權重。
李皓宅第逼仄,南街上毫不起眼,門前也沒有衛士。
李白東問西問,好不容易才找到。見大門緊閉,上前叩了叩門環。
院內,傳來腳步聲,隨即一聲詢問:“誰呀?”
李白長年習劍,辨音能力異於常人,知道是從兄的口音。故意拖長腔調,應聲回答道:“故人李白駕到,從兄快快開門相迎。”
李白?
院內來人噫一聲,咣當拉開門閂。李白手提紮包,笑眯眯端立門前。
李皓一見,喜出望外,忙擁入院內,連連大叫三聲。
“娘子,娘子,娘子,大郎登門了,快快備酒煮肉!”
娘子李何氏,笑吟吟迎於廳。見了李白直誇:“叔叔俊秀,果然貌比潘安!”
李白上前一揖,順手將紮包遞給她,嗬嗬玩笑道:“嫂嫂誇錯人了,哥哥才是俊人兒。”
婦人真個乖巧,笑著打趣道:“夫君果也不差,若與叔叔長身玉立相較,卻又是一枚歪瓜裂棗。”見偌大一個紮包,滿臉笑意地嗔道:“叔叔恁地見外了?來哥哥家串個門兒,便是奴家的福氣,何必帶些禮信?”
叔嫂二人打趣,李皓滿心暢快,嗬嗬地笑個不絕。
李白尤喜,稱讚道:“哥哥恁好福分,難得嫂嫂賢淑!”
婦人聽了自然高興,道一聲少陪,提紮包進了廚房,自個兒忙廚活去了。
李皓煮壺茶,兄弟倆飲於廳,等待著酒肉上桌。
少頃,婦人送來酒食,嘴裏謙遜道:“今日匆忙,不曾備得好酒好菜,叔叔將就吃喝。”
李皓也說:“實不知大郎過來,今晚將就吃些,明兒醉仙樓補過!”
少府坐主位,李白坐客位,便不管婦人裏外忙活,一杯一杯吃起酒來。
三五杯下肚,二人臉泛紅光,話也多了起來。
主人殷勤,頻頻勸酒。
客人心裏有事,數次欲飲還停。
李皓瞧在眼裏,心甚疑惑,李白向來豪爽,今日為何忸怩?
李白再吃一杯,故意打一串酒嗝,顧左右而言他:“從兄忙於公務,可曉孟夫子近況?”
說到孟浩然,李皓唏噓不已:“曾聽人言及過,孟夫子科舉不第,隱於隆中不肯見人,大郎可曾見得?”
李白複吃一杯,回答道:“正要去見他,隻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