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孟夫子京城失意 李太白安陸定親(2 / 3)

一語未了,何氏自裏間出,將包餅紅紙鋪開,指指點點讓夫婿看。

李白裝著沒看見,自個兒連飲三杯,臉上越發燙熱起來。

李皓就著燈火,笑眯眯看得仔細,紙上乃李白手跡,書《贈從兄襄陽少府皓》:“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卻秦不受賞,擊晉寧為功。脫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當朝揖高義,舉世稱英雄。小節豈足言,退耕舂陵東。歸來無產業,生事如轉蓬。一朝烏裘敝,百鎰黃金空……”

何氏看不明白,李皓哪能不懂?我這從弟沒錢用了!說聲衙裏有事,拽上李白便走。

何氏呆立廳中,不知二人搞什麼鬼。嘟噥道:“天都黑了,跑去衙門幹嗎?”

兄弟倆一陣小跑,來到少府內署。

李皓出一金囊,乃去歲所贈五十金,笑嗬嗬遞給李白,嘴裏說道:“此大郎故物,去歲不曾帶走,今日物歸原主。”

話說得委婉,不欲讓李白難堪,真像還給他一般。

五十兩黃金,不是小數目。李白內心感激,唯長揖而別。

李白馱一袋金,醉醺醺步出衙門。

時,華燈初上,夜市正酣。正所謂“人聲三裏市,初夜一街燈”。

夜色朦朧中,一女行走甚急,轉眼沒入一條小巷。

劉十娘?

李白揉揉眼,幾疑夢中。心裏奇了怪了,劉十娘不待在夔府,跑來襄陽幹什麼?急忙跟上前去,想探個明白。

北裏弄,一巷燈火,紅紅綠綠,迷亂人眼。

放眼望去,哪有劉十娘的身影?

隆中,三間茅廬。

廬前,曲溪環繞。

溪上,架一木橋,長丈八,寬不盈尺。

橋頭,三五株古柏,虯枝盤繞。

茅廬四圍,翠竹千竿,亭亭迎風,搖曳多姿。

遠望一灣山水,宛如晉人墨跡。

李白有了銀子,複又豪氣起來。這不正拽著胡紫陽朝草堂走來嗎?馬正公依舊灑脫,笑嘻嘻緊隨其後。三人各馱一袋,過了那座木橋,來到茅廬前。

籬笆紮的圍牆,不甚規則。藤枝隨意纏繞,倒有幾分農家氣。

柴門半掩,三五隻麻雀,灰撲撲覓食門垛上。見有不速之客到來,嘰嘰喳喳驚飛入林。

馬正公生性詼諧,想給孟夫子一個驚喜,躡手躡腳推開柴門,賊一般進了院子。

胡紫陽性端肅,不欲敗他興致,與李白相視一笑,悄悄跟在他後麵。

院內甚闊,約有二畝地。中分一徑,徑寬二尺許,勻勻地鋪滿鵝卵石。卵石大小如拳,小半露出地麵。

徑左,一畦菜蔬,種些絲瓜茄子,間或有幾株蔥蒜,碧玉般晶瑩喜人。

徑右,三五枚杏樹,花已謝盡。枝頭青杏累累,拇指般大小,酸酸地磣牙。

茅屋正堂前,青石鋪成一壩,壩麵平展如鏡。石板線縫分明,橫平豎直,不差分毫。

一院庭除,灑掃甚潔,讓人喜愛。

堂前木柱上,拴一犬甚雄,毛色金黃而卷,狀如卷毛獅子。

簷下一桌,桌上堆滿餐具,瓦缽裏,尚有剩飯剩菜。三五隻蘆花雞,咯咯覓食桌上。

黃犬甚機警,見有人偷入院內,猛可裏一陣狂吠。聲若獅吼,令人膽寒。桌上數雞驚飛,撲棱棱掀翻瓦缽,“砰”地砸得粉碎。

三人駭一跳,卻不見主人出現。

李白見惡犬凶猛,忙摘下所馱背包,從裏邊摸出一個飴餅,討好地拋給它,嘴裏“嘖嘖”逗著。

那犬見了飴餅,果然不再狂吠,嘴裏發出“嗚嗚”聲,表示欣喜和歡迎。

茅屋大門緊閉,外麵卻未加鎖,顯然主人在屋裏,躲著不肯見人。

胡紫陽見了,小聲言於馬正公:“孟夫子自京師歸來,真是誰也不見了,大郎還不信呢。”

馬正公急忙附和,嘀咕道:“正是,害得我等傻瓜,又白跑了一趟。”

李白不信。

昨年相聚黃鶴樓,孟夫子何等瀟灑,哪是看不開的人?低頭想一想,嘴裏輕聲吟誦道:“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歌未畢,大門呀然而開。孟夫子笑態可掬,早已闊步邁出。

胡、馬二人甚訝,孟浩然眼高於頂,自長安落第歸,任誰都不肯見。不想李白廬前一歌,竟讓他開了大門。

李白很欣慰,見到大兄出來,雖然滿麵笑容,卻也清瘦了許多,心裏不免惻然。急忙迎上前去,雙手作揖道:“大兄閉門謝客,何苦為難自己!”

孟浩然一愣,突然明白過來,哈哈大笑道:“某哪裏真謝客?實煩俗夫憂耳!”

李白一聽,孟夫子豪爽依舊,亦哈哈大笑。上前擁住大兄,好一番親熱。

胡、馬略顯尷尬,自詡孟浩然知己,然幾番前來探視,不僅未見著麵,連院門都沒入得一步。遂雙雙上前,拱手揶揄道:“孟夫子神采依舊,我等欣喜萬分!”

孟浩然忙轉身,扶住二人賠不是:“兩位仁兄誤會了,非孟某不相見,實不知來訪者是誰。”

二人釋然,隨之入堂屋。

孟浩然閉門月餘,今得好友來拜,喜得眉毛直揚,衝右廂房大叫道:“我說堂上那客,三位叔叔來見,還不宰雞燉上?”

堂客孟楊氏,是個鄉下農婦,麵薄不肯見生人。聽得夫婿狂喊,急忙捉一隻大母雞,提刀便要宰殺。

孟夫子家貧,靠著幾隻母雞下的蛋,去肆中換些油鹽度日。

馬正公最知情,見老嫂子要宰母雞,哪裏允許?忙起身阻止。

胡紫陽亦勸,指指三個背袋說:“孟兄何故客氣?大郎早備了酒食。”

李白咧嘴笑道:“燉隻母雞喝湯,正好解酒,宰得,宰得!”

孟浩然家貧如洗,生活十分拮據,四鄰鄉親都知道。

胡、馬二人聞言,好生尷尬不已。便拿眼來盯著李白,怪他一個外鄉人,不知楚地風俗,做客主人家裏,怎麼能要吃要喝?

孟夫子性豪爽,來了客隻顧高興,哪在乎一隻老母雞?倒喜歡李白的率直,討厭假惺惺的客套。見胡、馬二人尷尬,扯開喉嚨吼道:“兀哪婆娘,磨蹭蹭幹啥?還不快快宰了,燉好早早送來。”

李白聞言,哈哈大笑:“大兄恁也怪脾氣,何故責怪嫂嫂?倘若惹惱了她,不燉雞與我四人,莫非喝尿解渴?”

孟夫子亦大笑,動手收拾飯桌,隻待母雞燉好,端上桌來下酒。

胡、馬夾手夾腳,始終有些放不開,實在不是爽快人。

李白裝著未看見,故意大聲嚷嚷,讓二人打開背袋,欲鋪酒食於桌。

眾人嫌堂屋逼仄,動議搬到室外,席於院壩石地板上。

鋪席完畢,正欲舉箸。

李白忙叫且慢,拿隻邛燒黑釉大碗,專拈好的鹵品,滿滿盛了一碗。

“此嫂嫂獨食,眾兄休得眼饞。”

李白端起入廚間,笑嗬嗬置灶頭。複回身席地而坐,團團舉杯對飲。

孟浩然見了,眼裏滿是感動。

胡、馬麵呈愧色,適才錯怪了他,大郎才是識禮數之人,頷首暗歎不如。

廚間,宰雞聲,剁案聲,舀水聲,生火聲,風箱聲,聲聲不絕。

少頃,雞湯飄香,繞於茅廬。

待到雞湯上席,四酒徒吃得正酣,早飲空三甕“巴陵春”。

楊氏捧一缽湯,小心翼翼擱地上,又拿來四隻大碗,用楊木勺舀湯碗內,一人麵前置一碗,正要默默退去。

李白裝著酒醉,從懷裏出一金囊,偏偏倒倒甩給孟夫子,嘴裏嘟噥道:“嫂嫂燉隻蘆花雞,叔叔吃了喊驚奇。湯鮮味美世間無,十兩黃金值不值?”

十兩黃金?

胡紫陽吃一驚,這蜀蠻子恁多金?真夠大方啊!

馬正公尤驚。

帝國吏俸嚴明,以縣令職級例,年俸銀二十五兩二錢,折算成黃金價格,不足三兩二錢!

一缽母雞湯,竟值金十兩!

李白性豪侈,果然名不虛傳。

尤可道者,客人相幫自然,主人也不尷尬!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啥是好兄弟,能與爾同袍者!

千金散盡,又何足惜哉?

襄陽城,醉仙樓。

醉仙樓臨襄水,矗立郡南城牆上。二層榫木結構,占盡一郡風光。

早先的醉仙樓,不是這個名兒,叫作仲宣樓,為紀念王粲而建。

王粲,字仲宣,“建安七子”之首。漢末,王仲宣過襄陽,居十五載未得重用,鬱鬱不得誌,有感而作《登樓賦》,故樓名仲宣。

仲宣樓高四丈,雙層重簷歇山頂,由城牆、城台、主樓構成。

樓內,先賢題詠甚眾。

壁刻百十幅,尤有建安七子圖,惜年代久遠,斑駁不可辨。

李皓尉襄陽,見仲宣樓曆史悠久,視為荊楚名勝,奏請恩師韓朝宗,欲恢複大樓舊製。

韓朝宗時兼任荊、襄二州刺史,得門生李皓專函,特別批文準允,撥庫銀專款修繕,改名為“醉仙樓”。

樓為上下兩層,底層搭有戲台,可容三十人演奏。戲台下麵,開有拱形巨門,大門時常敞著,也沒有人看守。

戲台前,一庭甚闊,約莫三畝。

平時裏,百十把竹椅茶幾,很隨意地擺放著,供茶客們品茗聊天用。設若逢上梨園奏演,就將竹椅茶具收了,騰出偌大的空壩子來,作戲迷們聽戲用。

土著信誓旦旦,京師名角水仙花,東進揚州路過襄陽,醉仙樓戲園子裏,擁進上千人。院壩頭人山人海,擠得縫縫都沒有,連院裏那棵黃葛樹上,都爬滿了聽戲的人。

鑼鼓響處,台上唱得展勁,台上吼得鬧熱,喜洋洋嗨翻天。

醉仙樓既為耍處,來客目的明確,要吃要喝要玩,先前的記憶便淡了。誰還記得仲宣樓?建安七子是誰,就更沒人知道了。

襄陽人不感興趣,也沒人去研究。閑人們到這裏來,無非品茗聽戲,又或飲酒作樂。

芒種節,風和日暖。

襄水兩岸,柳蔭十裏。

李白離蜀年餘,優遊湖湘吳越間,整日裏玩得瀟灑,早忘了姓甚名誰了。

二十年前的今日,李白正式有了自己的名字。對於人的名兒,古人特別講究,視出生日為得姓日,得名日為“再誕日”。對成年男子而言,尤其重視“再誕日”,有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寓意。

難得李皓有心,還記得李白的“再誕日”,便幫他操持打理,在醉仙樓擺下盛宴,遍邀荊楚名士相賀。

孟浩然,胡紫陽,馬正公……悉數到場吃酒。

席間,眾好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詩詞唱和甚歡。有說“青雲直上”的,有說“鵬程萬裏”的,還有說“洞房花燭”的。

惹得李白心癢癢,一一持酒相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