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孟夫子京城失意 李太白安陸定親(3 / 3)

李白眼界高遠,自比管仲、樂毅。“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

然歲添一“齡”,莫說天下沒得掃,自家“小院”也無人經佑。

想想心裏苦甚,醉醺醺索要筆墨,於回廊左壁上,揮毫題下《江夏行》:“憶昔嬌小姿,春心亦自持。為言嫁夫婿,得免長相思。誰知嫁商賈,令人卻愁苦。自從為夫妻,何曾在鄉土。去年下揚州,相送黃鶴樓。眼看帆去遠,心逐江水流。隻言期一載,誰謂曆三秋。使妾腸欲斷,恨君情悠悠。東家西舍同時發,北去南來不逾月。未知行李遊何方,作個音書能斷絕。適來往南浦,欲問西江船。正見當壚女,紅妝二八年。一種為人妻,獨自多悲淒。對鏡便垂淚,逢人隻欲啼。不如輕薄兒,旦暮長相隨。悔作商人婦,青春長別離。如今正好同歡樂,君去容華誰得知。”

李白筆走龍蛇,一氣嗬成。借商婦怨夫遠離不歸,感歎青春易逝。

書畢,擲筆大笑,又連飛十數觴。一座酒徒子,無不為之傾倒,紛紛取笑道:“大郎思春矣,早該找個當爐女,作個輕薄郎!”

時有老嫗,偕二八女郎,自綢莊購布過樓下,見了李白的醉書,驚為右軍再世。

女郎綠衣綠裙,嬌聲讚歎曰:“宋玉之才,子建之骨!”

聲似黃鸝,婉轉如歌。

李白聞言,酒意全無,往樓下望去,果絕色佳麗也。

李白書生意氣再發,左手執酒盅,右手執木箸,兩兩擊節而歌:“花為貌,鳥為聲,月為神,柳為態,玉為骨;冰雪為膚,秋水為姿,詩詞為心,翰墨為香!妙哉妙哉!”

女郎滿臉含羞,隨老嫗匆匆離去。

李白醉眼蒙矓,見女郎嫋娜而行,氣韻如仙。心裏忽癡迷,一言不發返回客棧,迷迷糊糊倒床便睡……

四野清幽,林木蔥鬱,溪水宛然如畫。

女郎隔岸回眸,夭夭如桃花。忽勁風過林,落英繽紛,女郎翩躚墜澗中。

李白大叫而醒,原來南柯一夢。回顧適才夢境,卻又曆曆在目。

翌日,寅時。

李白起了床,像往日一樣,站在客棧階沿上,舒展活動筋骨。深吸一口長氣,又徐徐吐出,心中頓時空空蕩蕩,沒有抓拿般發慌。匆匆忙忙收了功,來到盥洗間洗漱。

卯時。

李白走出客棧,獨自來到城南,沿女郎離去的路徑,一路尋覓而去。

距城二裏許,有溪名蘆水,夾岸十裏柳蔭。

過板橋,蘆葦茂密。

道旁葦叢中,遺一絹扇。

李白上前拾起,扇額題有小詩,字細如蟻足:“煙中芍藥朦朧睡,雨底梨花淡淡妝。小院黃昏人定後,隔簾遙辨麝蘭香。”

再往下看,李白吃了一驚,扇麵所書詩句乃《江夏行》,正是自己昨日題詩!

字跡工整娟秀,墨跡猶新,仿佛若有胭脂香。

李白大異,將扇匿入懷中,視若珍寶收藏。

又行二裏許,柳林愈茂盛,間有山桃爛漫,紅豔豔一片。

遠見一女郎,綠衣綠裙,妖嬈戲花下。

左右二侍女,嬉鬧相隨。

李白隱林中,窺視良久。

三姝麗不察,一路嬉笑,且行且停,怡然桃源中人。

巳時,三刻。

三女擇岔路,結伴入林而去。

李白呆立溪畔,遙望三女帶袂飄舉,環佩叮當作響,風姿綽約如仙。百步外,猶異香襲鼻。

臨近午時,柳林濃密處,有炊煙嫋嫋升起。

李白確信,三女住此不遠。遂解下腰間長劍,剝光一棵柳樹皮,刻小詩其上。

詩雲:“隔溪遙望綠楊斜,聯袂麗人歌落花。風定細聲聽不見,茜裙紅入那人家?”

刻畢,獨自念一回,竟有些癡了,依依不舍沿溪續行。轉過小山坡,道旁有雞毛小店,三五個村人,坐長凳上喝茶聊天。

李白彬彬有禮,躬身上前問話。

村人皆搖頭,不知李白所雲。

唯店家相答:“此去裏許,有許相公園林,恐其家眷是也。”

李白謝過,鬱鬱而返。

又一日,巳時。

李白再至蘆水,來到桃花林。風和日麗依舊,卻整日不遇所期。唯一溪落紅,伴清流緩緩流出。

李白大失所望,複又書一絕句,續於昨日所題之旁。

詩雲:“異鳥奇花不奈愁,湘簾初卷月沉鉤。人間三月無紅葉,卻放桃花逐水流。”

如是者旬日,李白數往蘆水,皆不見女郎蹤影,心裏惆悵萬分。隻把一柄遺扇,隨身藏於懷中,時時拿出把玩,珍愛如拱璧。

胡紫陽乃逸人,卻心細如發,數度私下相問,李白終不肯說。

馬正公早為人夫,見李白心神不寧,知為綠衣女所困,卻苦於無法幫他。

越明年,春三月。

李白遊安陸,同行者胡紫陽、馬正公是也。

三人意氣風發,打馬過白兆山。正值春風淡蕩,桃花灼灼盛開。

李白愛此美景,勒馬山前不行。囑二兄飲馬山澗,自己立一幢茅屋前,四顧賞景小憩。

院內,一紅顏老翁,正負日弄兒。見李白立簷下,氣度卓爾不凡,忙將稚童交與門人,出來邀請入宅飲茶。

李白心情頗佳,又喜莊戶雅潔,信步進入院內。

初入宅門,僅茅屋數間。

再經曲廊幽徑,越過前麵小院,步入後園竹林中。眼前豁然開闊,樓台重宇,金碧輝耀。緩步行走其間,恍然如隔世。

老翁引著李白,來到一間雅室。

少頃,一紅衣綠裙小丫頭,款款奉上一盞茶。茶湯平常,殊無特別,徐徐飲後,卻滿口餘香。

李白手托茶盞,細細把玩。終不知何緣故,如此平常茶湯,口感竟這般美妙。

稍憩片刻,李白飲茶兩盞,便要起身辭行。

老翁挽留道:“此去安陸不遠,可歇馬用過午膳,再行無妨。”

李白聞言,喜老翁誠懇,複坐凳上。拿出珍藏絹扇,輕輕搖動起來。

老翁立一旁,見了那柄團扇,表情十分驚訝,遂輕聲相詢道:“敢問大郎,不知此絹扇何處得來?”

李白見詢,據實告知:“不瞞老丈,此扇詩書畫俱佳,去年春上,得之襄陽蘆水。”

老翁討過絹扇,正反仔細觀看。越看越驚詫,突起身,匆匆入側室。

良久乃出,喜滋滋笑曰:“適才見扇頭小詩,疑吾甥女手筆,入示吾妹,果如是。”

李白初入宅,即有異樣感覺,聞聽老翁之言,心中驚駭不已。

老翁見他吃驚,並不言語解釋,唯領著他進入側室。

室內錦帳妍麗,幾案潔亮如鏡,四壁窗花鏤空雕刻,花鳥魚蟲栩栩如生。

臨窗置一琴,甚古,乃蜀中雷琴。

方坐定,有老嫗出拜。

李白一眼便識,嫗乃去歲芒種節,醉仙樓偕女郎之老嫗也。

老嫗見了李白,卻並未認出他來。自言自語道:“夫君許圉師,前朝高宗國相是也,三年前退隱蘆水,築園自寧。小囡女玉兒,溪畔遊玩偶失此扇,不意為大郎所獲,莫非天意乎?”

李白愈驚訝,不知“天意”何指?

老嫗複述曰:“玉兒溪畔失扇,曾數返尋找,皆無所獲。唯溪樹上題二絕句,吟哦甚歡,至今猶誦之不輟。”

李白請誦其詞,乃自己所題句也,心裏早明白了來龍去脈。

老嫗端視良久,恍然大悟道:“大郎莫非……芒種醉仙樓……題詩者乎?”

李白忙欠身,欣喜應答道:“小生酒後孟浪,恕無禮至極。”

老嫗聞言,大喜。囑咐一侍女,速到內室去,傳喚小玉來見。

侍女入內,良久不至。

老嫗不耐煩,高聲呼喚道:“玉兒何無理至此?可知溪樹題詩者乎?枉自日夜念念不忘。”

呼聲未了,環佩響如連珠,旋即見一女郎,嚴服靚妝而出。

果溪畔麗人也。

一年不見,越發玉姿芳潤。

李白心頭狂喜,情不自禁責詰道:“那日一去不還,苦煞小生數往尋覓。”

歡喜之情,溢於言表,儼然如故交。

女郎低首,麵帶桃花,輕聲應曰:“去歲芒種,妾隨重慈遠赴安陸,到白兆山來探望郎舅了,至今未返蘆水,奈何?”

二人相談如故,論及文學事,話語滔滔不絕。

午時用膳,美具精食,世所罕見。

席間,老丈再三斟酒相邀,李白皆不應允。

胡、馬二人皆詫,李白嗜酒如命,今日何以彬彬有禮?想起醉仙樓題詩,已曉李白心思。二人相視一笑,同聲言道:“大母在上,晚生胡紫陽、馬正公有話要說,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嫗噫一聲,既詫且惑地笑道:“荊襄胡、馬二公肯光臨寒舍,實乃蓬蓽生輝,有話可直說。”

馬正公嘴快,手指李白道:“此青蓮李白者,去歲得識貴千金,時時為情所苦……”

李白?

老嫗大驚詫,口裏念念有詞:“青蓮李白,果然人才雙絕,許門何其有幸,迎來鳳凰棲枝!”

玉兒尤驚喜,滿臉羞紅。偷偷看一眼李白,轉身入裏間。

胡紫陽性端肅,稽首作揖道:“大母高高在上,我願與馬兄共媒,保大郎入贅高第。”

老嫗不語,笑眯眯一臉喜色。心想,若招得這般孫婿,須不辱了許氏門麵。

扭頭向裏間喊話,嗔曰:“玉兒何故害羞?嘻,天天嘮叨著大郎,今日偏又躲著不肯見。”

玉兒藏裏間,豎起雙耳聽著。聞大母笑言,輕輕一聲歡喜,再沒了聲息。

老嫗嗬嗬而笑。

胡紫陽亦笑,知她已經首肯,拽李白伏在地上,再三叩拜。

老嫗忙起身,雙手將李白扶住,嘴裏讚不絕口。

玉兒聽得真切,“撲哧”笑出聲來。

李白喜昏了頭,一時手腳無措,唯發出“嘿嘿”的傻笑聲。

胡紫陽掐指一算,佳期定在陽春三月,初八日為最佳期。

二媒與老嫗約定,花好月圓之期,萬萬不能錯過。

楚地古俗,定好了婚嫁日子,李白不得再逗留女方家,須打道回府以避喜神。

老嫗偕玉兒,相送於道旁。

綠裙女郎突含淚,輕聲吟誦道:“聞郎夜上木蘭舟,不數歸期隻數愁。半幅禦羅題錦字,夢裏相贈玉搔頭。”

李白心頭一緊,馬上拱手相別,應聲回唱:“碧窗無主月纖纖,桂影扶疏玉漏嚴。秋浦芙蓉偏頭笑,半簾斜映紅燭軒。”

春風蕩柳,桃紅亂墜。

李白執韁西行,又數度回首。

玉兒扶柳道旁,久久不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