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帝國京師,長安。
寬闊的護城河,蜿延曲折百八十裏,玉帶般繞郭而流。
河水清澈,波光粼粼。夾岸長林,柳蔭蔽日,遊人如織。
帝都雄偉壯闊,燦爛無與倫比。
東西兩市、外郭城、宮城、皇城……方圓三百六十裏,實乃天下第一大都會也!
外郭城為矩形,東西長二千九百丈,南北寬兩千六百丈,周長一萬一千丈。四麵皆有三座城門,南麵正門曰明德門,共五孔拱形通道,餘者均為三孔拱形通道。
宮城為內城,位於郭城北部中央,亦為矩形。東西長八百四十六丈,南北寬四百四十八丈。中部為太極宮(隋大興宮),正殿為太極殿(隋大興殿),正東麵為皇太子東宮,正西麵為宮人所居的掖庭宮。
皇城接宮城之南,東西街七條,南北街五條,井然有序。左宗廟,右社稷,中央各部衙署,居皇城內。
國朝初,因“玄武門之變”,高祖被迫退位。太宗有愧於父皇,專門修大明宮,為高祖避暑之所。高祖李淵賓天後,大明宮一度閑置,後擇為天子勤政處。
玄宗曾為臨淄王,登上皇帝寶座後,即大興土木,修繕擴建臨淄王府,將其改造成興慶宮。宮成,即詔告天下,移至興慶宮聽政,帝國政務中心隨之遷徙,大明宮完成曆史使命。
興慶宮前院裏,有一方形水塘,喚作“龍池”,又名興慶池,占地六十畝之闊,蕩蕩水天一色。
龍池東麵,建一座沉香亭,為大皇帝宴樂之所。南邊建有長慶殿、龍堂、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為各部衙署及奏事之所。
興慶宮後院裏,建有兩座大殿,一曰興慶殿,一曰大同殿。兩殿巍峨,功能卻各不相同。興慶殿居左,為興慶宮主殿,乃大皇帝接見使節之所。大同殿居右,為大皇帝處理政務之所。
興慶宮地位顯赫,乃天子活動場所,位置皇城內正北麵,禁衛森嚴。
沿興慶宮往南,行九百九十九尺,即為皇城城門——朱雀門。
高大的朱雀門外,一廣場甚闊,占地三百二十畝,號稱天下第一廣場。廣場為帝國大慶場所,凡接見諸番酋長及使節,又或重大節日慶賀,皆於此隆重舉行。
唐沿隋製,京師實施“宵禁”。夜裏禁鼓一響,民眾便禁止出行,犯夜禁者,必受律令處罰。
帝國恩威四海,自高祖興國以降,各朝天子皆與民同樂。每逢元宵佳節,一律取消“夜禁”。即每年新春初十四、初十五、初十六,三日裏皆“放夜”,舉國歡慶“鬧元宵”。故帝國鬧元宵,成為全民狂歡節,因之揚名天下。
玄宗好大喜功,登基後第二年,即詔告天下,“鬧元宵”成為國家重要慶典:不僅要全民“鬧元宵”,更要全民張燈鬥豔,皇家排練大型歌舞相助。長安燈市,一時冠絕宇內。
朝廷歲撥專款,置各色彩燈五萬盞,大街小巷裏,張燈結彩布紅幔,全城一派喜氣洋洋。
宮、皇二城外,有座安福門。門前,為皇家歌舞現場,陣仗讓人歎為觀止。所搭演出戲台,長八裏許,繞帝國中央廣場一周。
元宵三日期間,中央廣場上,晝夜舉行歌舞表演。鼓樂聲聲震天,通宵達旦不絕。表演隊伍尤驚悚,演員多達三萬餘眾。
皇家參演隊伍,由萬名宮女組成,個個華美豔麗,乃最炫目者。
京師近郊,有長安、萬年兩縣,各自挑選五千名美麗少女,也人人紅妝霓裳,組成地方表演隊。
地方表演隊並不示弱,與宮女表演隊爭奇鬥豔,流水席般登台演出。
又有奏樂者,尤令人咋舌,皇家定製一萬八千人,笙、簫、管、弦,鑼、鼓、磬、鈸,各色樂器應有盡有,合奏聲百裏可聞。
元宵節期,帝京大廣場上,觀燈者,聽戲者,猜燈謎者,鬥雞鬥狗者,雜耍弄幻術者……胡賈番商,方外酋長使節,遊人數以百萬計。長安城內,萬人空巷。市井百姓,載歌載舞,徹夜盡情歡樂。
時人有詩讚雲:“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開元十六年春,元宵節。
京師長安,春戲盛況空前,鋪排尤勝往年。史載:“金吾兵士身披黃金甲,短衣繡袍,盛列旗幟,陳仗而立;太常設樂,諸蕃酋長就食。教坊大陳山車旱船,尋撞走索、丸劍自抵、戲馬鬥雞。還令宮女數百,自惟中出,擊鼓起樂。又引數百匹大象、犀、牛、舞馬入場為戲,熱鬧非凡。”
時,民多炫耀,又好鬥富。
東市李達者,乃花炮始祖李畋之後。巧製“百枝燈籠”,高二十六丈,美輪美奐,巧奪天工。每每於元宵夜,招搖中央廣場,光芒百裏可見,歲歲占盡春戲風流。
玄宗好娛悅,尤喜豪奢。
國庫裏金銀如山,皇帝便尋思,如何贏李達一回。高力士機敏,善溜須拍馬,一門心思討聖上歡喜。見天子悶悶不樂,知玄宗所思所想,便不惜花費重金,悄悄雇百名巧匠,打造了一座大燈樓。
大燈樓鎦金鍍銀,豪侈無以複加。計有房屋二十二間,高二百八十尺,通體金碧輝煌。上置紅燈三百六十五盞,寓意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紅紅火火。
興慶殿高三十丈,乃帝國政務中心,也是天子賞燈最佳處。
依皇家禮製,天子不能隨意出宮,故三日元宵晚會期間,隻在初十五夜出賞燈,以示與民同樂。
戌時。玄宗著龍袍,登上興慶殿。觀禮台上,百官簇擁。首相宋璟、中書令張說、各部尚書,一一列坐恭陪。幽州節度使張守珪,作為邊防藩鎮代表,亦出席晚會觀禮。
尤不可思議者,安祿山赫然在列。胡兒安祿山,時僅為一偏將,為何享此隆榮?誰不知道呢,偏將乃雜號將軍,屬最低等級將軍,統兵不過三千。
看官實有不知,張守珪鎮幽州,帝國北部安危全係於一身。張幽州喜胡兒驍勇,收其為義子。因之故,得以元宵觀禮,與天子同台。
胡兒長得憨癡,立右後角落處,無限景仰地望著皇帝,始終不言不語。
皇帝眼高,怎會注意到他?左右環視間,不見內侍高力士。正納悶兒,小高子哪裏去了?
廣場上,突人擁如潮,疾速閃出一條通道來。
刹那間,千千萬萬聲爆竹炸響,萬萬千千朵焰火升天。但見燈火闌珊處,緩緩移來一座大燈樓。樓上,百燈千燈齊明,五光十色,變幻莫測。
觀者如堵,歡聲如雷。
玄宗大讚,好一座大燈樓!以為必李達傑作也。暗自歎喟不止,又讓那小子占了魁首。哪知定睛一看,高力士正身著朝服,端立大燈樓上。四轅馬車拉著他,神采飛揚地繞場而行。
大燈樓千變萬幻,時而焰火噴射,時而彩帶飄飛,時而鼓樂轟鳴,時而伎者翩躚。
尤令人叫絕者,燈樓頂端寶塔上,碩大一顆珠寶燈,不停地旋轉著。燈火閃爍間,無數金字湧現,金光燦爛,遙遠可睹。
“聖天子日月同輝,大皇帝天地同春。”
落款處,赫然“皇家禦製”!
玄宗喜不自勝,暗讚高力士不已。這小子了不得也,硬是寡人肚裏蛔蟲,朕想啥他都知道!難得這份孝心,小高子肯搜腸刮肚,想出千般樂子來,曲意迎合自己高興。自然留他在身邊,以解眾臣潑煩較真之聲。
時有歌者許永新,歌喉似天籟,為帝國第一大樂師。每有國家盛典,必獻曲於廣場。與之同歌者,京師名伶念奴也,亦世間罕見尤物。二人正高歌,聲音妙絕寰宇。然山澗溪響,怎敵大江怒濤!兩歌者所歌,淹於千萬人喧嘩,連點回聲也沒有。
玄宗眉頭一皺,停杯不飲,麵呈不悅之色。
安祿山乃胡兒,胖乎乎貌似憨癡,卻心明如鏡。見皇帝不悅,早猜得玄宗心思,不待他人動作,自個兒急奔下樓,邀二樂者麵聖而歌。
玄宗大喜,目示胡兒以表讚許。遂親撥箜篌,為二樂師伴奏。
念奴上前,獻舊曲《陽關三疊》。歌曰:“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聲似黃鸝,婉轉動人。一樓之人聞歌,皆驚服。
玄宗聽罷,卻不甚歡喜。陳詞老調,語多不祥,焉能博彩?
不待念奴唱畢,玄宗突張十指,急撥懷中箜篌,疾如驟雨打芭蕉。
胡兒不識音律,又居右後角落處,未見到玄宗臉色。聽箜篌聲急,以為激昂也,正待鼓掌叫好。
高力士一把拽住,不屑地盯他一眼,低聲罵道:“哪來的胡兒,忒不識禮數?愣是一個夯貨!”安祿山被他一罵,恨得牙根直癢癢。眼裏殺氣一閃而沒,臉上仍舊是憨憨的笑容。
張說看在眼裏,莫名一陣驚懼。安祿山不簡單呢,憨態裏藏著凶殘。若他日長勢,如養父般成為藩鎮,帝國繁花似錦的江山,早晚敗於豎子之手!
奈何?中書令不是神,原本一番臆測,哪知一臆成讖。此為後話,暫時不表。
許永新為歌者,不關心帝國命運,更不會識人忠奸。見皇帝不悅,微笑著輕展歌喉,奉一新曲獻上。歌頌曰:“元宵煙花一萬重,鱉山宮闕倚晴空,玉皇端拱彤雲上,人物嬉遊豔舞中。星轉鬥,駕回龍。五侯池館醉東風。鳳簫聲動花月暖,春回大地萬裏紅!”
玄宗聞歌,大悅。停了手中箜篌,親斟一杯瓊漿,遞與許永新,以示獎賞。
許永新得賞,忙叩謝隆恩。文武百官皆傾慕,齊躬身相賀於他。
唯安祿山不屑,也不肯躬身賀之。
高力士怪他倨傲,低聲叱道:“胡兒豈可無理?!”
安祿山遭他再罵,突高聲曰:“祿山隻識得皇帝,又不識樂師何人?為何賀他?!”
張守珪大驚,恐聖天子怪罪於己,正要嗬斥。
玄宗笑笑,揮手止之曰:“胡兒心裏有朕,所語實憨厚可愛,當賞!”言畢,高擎一杯瓊漿,賜予安祿山。
安祿山喜甚,大咧咧接過,仰頭一飲而盡,卻不叩頭謝恩。百官大駭。
首相宋璟,視為不識國家大體。中書令張說,斥之為悖逆。一時,群情洶洶!
胡兒傲然不懼,謂大皇帝曰:“臣不識朝廷大儀,但知拜天地雙親,為何要拜皇帝?”
百官聽罷,震駭不已,恐禍及於己。紛紛伏於地,懇請皇帝寬恕。玄宗聞言,不慍反喜。言於胡兒:“朕乃天下萬民父母,爾為何不拜?”
胡兒一聽,故作吃驚。嘀咕道:“皇帝乃萬民父母?恕臣不知,祿山罪該萬死!”言畢,納頭便拜。
群臣見之,齊聲大笑。玄宗亦大笑。
見皇帝歡喜,中書令張說忙近前,獻《十五日夜禦前口號踏歌詞》:“花萼樓前雨露新,長安城裏太平人。龍銜火樹千燈豔,雞(吉)踏蓮花萬歲春!”
再頌曰:“帝官三五戲春台,行雨流風莫妒來。西域燈輪千影樹,東華金闕萬重開。”
聽了張說的新詞,玄宗龍顏大悅,脫口讚道:“中書令頌得好詞,博得今春元宵佳節頭彩,當賞。眾愛卿陪朕觀燈有功,亦該獎賞!”
天子吩咐掌書記,按百官職銜高低,依序作好獎賞記錄,以便他日論功行賞。
掌書記遵旨,一一登記在冊。
玄宗親執龍杯,當場又賞瓊漿。
張說叩首,謝過大皇帝,先文武百官一步,吃了一杯賞酒。
百官依序叩謝,祝聖天子萬壽無疆。然後轉過身來,齊齊躬身麵對張說,賀中書令博得今春頭彩。
賀畢,同吃賞酒。
萬民歡呼聲中,玄宗領著眾大臣,齊立觀禮台上,高擎龍杯向天祈福:新年風調雨順,天下萬民安居樂業!
刹那間,帝國中央廣場上,人流似海,歌聲如潮。千萬枝爆竹炸響,驚天動地不絕於耳;萬千枚焰火升空,滿天彩雲絢麗奪目……
這正是:東風夜放花千樹,香車寶馬隘通衢。身閑不睹中興盛,月色燈光滿皇都。
二
唐製:春節大假,可休十六日。
玄宗與民同樂,整日裏宴飲不輟,耍過了正月十六,哪還有心思打理朝政?
中書令張說上書,聲稱帝國驛館內,數十位賀歲番酋及使節,還在等皇帝賞賜呢。
玄宗犯了春倦,聽不得有人聒噪,一概不予搭理。
張說堅持不懈,三番五次上書,勸誡帝莫忘祖製。
原來自高祖以降,帝國便定下規矩:年初正月十八,須宴請外國使節,逐個賞些“春喜”,以示大唐恩威。
玄宗駭一跳,也是自己一時貪玩,竟忘了這件大事。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令張說依昔年慣例,準時安排接見事宜。
宋璟時為首相,凡事為國著想。知玄宗好顯擺,為賞萬邦來儀之盛,年年拋撒帝國大量錢物。想起先賢相魏征語:“彼以商賈來,則邊人為之利;若賓客之,中國蕭然耗矣。”急上書諫曰:“今眾番來朝賀歲,皆奔聖天子賞賜而來,非兩國商賈互利,望皇帝明鑒。”
玄宗聞奏,深以為然。特詔告天下,叫停四夷組團賀歲事。
眾番酋及數十使節,無端待在帝國驛館裏,雖每日好酒好肉吃喝,卻久等不見皇帝召見,倒得了一紙不允賀歲之詔。心裏犯了嘀咕,唐國富甲天下,咋變得這般小氣了?
玄宗胸懷四海,絕非小氣之人。私下商於宋璟、張說,叫二人想個法子,既打發這撥名為朝貢者、實為叫花子的潑皮胡兒,又不失邦交禮節。
宋璟獻策,可效仿先皇太宗,以獵狩之計威伏四夷。曰:“大蒐於昆明池,番夷君長鹹從。”
玄宗以為可行,唯形式老套無新意,難顯大唐雄風。
張說補充說道,以“大駕鹵簿”代獵狩,既可彰聖天子威儀,又能盡顯大唐國威,以懾四方番夷。奏曰:“為保成功,日程可延後,驚蟄節為宜。”驚蟄,驚蟄,驚醒冬眠之蟄。寓四方番夷如冬蟲,該醒醒了!
玄宗聞言,大喜。讚曰:“二愛卿竭誠為國,忠心可表!”當即口諭,封張說“大駕鹵簿”使,全權負責“大儀”。
張說急忙伏地,謝主隆恩。內心卻惶恐不安,大駕鹵簿非同小可,需舉國之力方可操辦也。稍有差池,如何擔待得起?
中書令出將入相,啥陣仗沒見過,為何驚恐?
原來“大駕鹵簿”者,本指商周時,記錄天子出行護衛、隨員及儀仗、服飾等的冊籍。迨至秦漢、兩晉後,演繹為皇帝出行的儀仗衛隊。
東漢學者蔡邕,著《獨斷》記載:“天子有大駕、小駕、法駕。法駕上所乘,曰金根車,駕六馬,有五時副車,皆駕四馬,侍中參乘,屬車三十六乘。”
考東、西兩漢典禮:皇帝大駕由公卿引導,大將軍隨車護衛,掌管宮廷車馬的太仆駕車,屬車多達八十一乘,另有備車千乘(以防大駕、屬車出故障),護衛騎兵一萬二千人。法駕由京城長官引導,侍中隨車,奉車郎駕車,屬車三十六乘。小駕則由執事尚書一人侍從,屬車十二乘。
自秦漢以降,到了隋唐兩代,皇帝大駕規模空前,主要由導駕、引駕、前後護衛、前後鼓吹樂隊、皇帝大駕組成。大駕鹵簿儀式隆重,為帝國大典之最。
張說作為大典司儀,受到唐玄宗特別詔封,在大典籌備期間,擁有先斬後奏的特權,中央六部盡歸其節製,要錢給錢,要人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