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各部長官,深諳玄宗的心意,隻要豪奢排場夠,花錢再多也不足惜。設若辦得小家子氣了,必定會龍顏震怒,最終擔責者是誰?自然張司儀說了算:某某某不予配合!
有了這番考量,大典籌備期間,各部大員莫不鼎助,生怕得罪了張說,被他參為不配合者,那樣就麻煩大了。連位高權重的宋璟,也要讓著他三分。特權通天,先斬後奏。
張說談不上高興,愈加謹言慎行,連覺也睡不踏實。整日慮著“大儀”,皇帝眼光極高,達不到他要的效果,咋辦?
中書令聰慧過人,當年參加製科,策論天下第一,啥事情想不周全?每日排練完畢,必親自向天子稟報。私下尤密交內侍高力士,百般打探玄宗的點滴語言,從中揣摩聖意,以便隨時改進方案。
對於朝中權貴,張說不惜放低身段,百般周旋大員間,唯恐他人設置障礙,壞了大駕鹵簿之儀。旬日內,焦慮,失眠,驚恐,無法正常起居。張說體重銳減,至少輕了十斤!經過千百遍排練,自覺效果大好,張說舒了一口氣,心裏有幾分得意。
二月十八日,早朝。興慶宮內,張說持笏專奏,請示玄宗大皇帝:驚蟄節準時舉行大典,並邀諸番酋及使節觀摩!
玄宗聞奏,知他操演“大儀”功成。見他瘦了一圈,口諭安撫道:“張司儀日夜操持,辛苦多勞,準奏!”
二月二十日,驚蟄節。帝國中央廣場,觀者似蟻擁蜂攢,數以百萬計。
辰時。讚禮台上,張司儀高聲宣布:大典正式開始。
帝國雄風浩蕩,果然不同凡響!
大駕鹵簿氣勢恢宏,由三大儀仗方陣組成,六萬禁軍參與,潮水般排山倒海。
讚禮台高十丈,披紅掛彩。張說立台上,口裏銜個銅叫子,右手執紅旗,左手執綠旗,指揮三大儀仗方陣,從西往東進行,依序過中央廣場。
大駕鹵簿如何威風,請瞧中央廣場。
導駕儀仗:
“導引”由長安令(出京師,則由途經地方令擔任)、太常卿、司徒、禦史大夫、兵部尚書居前,稱之為“六引”。然後是十二麵“大纛”,大纛長丈二,寬九尺,需八人托持牽扯。
大纛後,為“清遊隊”,負責大駕清場工作。二百名清遊成員,手持弓弩和槊,沿途驅逐圍觀障道者,又或清理道上障礙物。
緊隨其後者,為執朱雀旗、持槊和弓弩的朱雀隊。
朱雀隊後,又是十二麵大纛,號為“龍旗”:風伯、雨師旗各一,雷公、電母旗各一,木、火、土、金、水星旗各一,左、右攝提旗各一,另有北鬥旗一麵。
龍旗後,為大駕鹵簿專用車隊,總計有指南車、記裏鼓車、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皮軒車。每車由四馬牽引,有駕士十四人、匠人一名。
導駕儀仗畢。
引駕儀仗:
引駕儀仗為第二方陣,不同於導駕儀仗,主要以樂、仗為主,陪同皇帝出行的文武百官,位於此方陣中。
引駕儀仗前導為衛隊,由十二排等距排列、手執橫刀、弓箭的騎兵組成,稱之為“引駕十二重”。
騎兵衛隊後,為龐大的鼓吹樂隊。
樂隊前有兩名鼓吹令,負責指揮樂隊演奏。樂器以鼓為主,主要有鼓、大鼓、鐃鼓、節鼓、小鼓、羽葆鼓六種,計九百麵之多,兼有吹奏樂器——笛、簫、笳、號筒“長鳴”和“中鳴”、大橫吹(橫笛)、篳篥(管樂器)三百六十支,另有大鑼、金鉦等打擊樂器一百二十麵。
樂隊規模龐大,由一千五百人組成。
樂隊後,為大型旗陣。旗陣陰翳蔽日,各色彩旗三千麵,在隊伍裏獵獵飄揚。彩旗由幡(呈下垂狀長方形旗幟)、幢(用各色羽毛裝飾的旗幟)、旌旗(帝國軍旗)組成。少數隨行官員、皇帝禦馬,夾雜在旗陣中。
旗陣之後,又有兩麵巨型大旗——青龍旗和白虎旗,分列於左右兩旁。兩麵旗幟之後,則為朝廷官員方陣,間或穿插有手持弓箭的騎兵,或手持刀槍的步甲兵。
引駕儀仗畢。
“大駕”儀仗:
引駕儀仗後,為天子所乘玉輅。天子玉輅四圍,警衛森嚴,為儀仗隊核心。
玄宗著黃色大龍袍,端坐玉輅上。玉輅由太仆卿駕馭,前後有八十位駕士簇擁,兩側則由左、右衛大將軍護駕。
天子玉輅所行處,觀者齊呼萬歲,歡聲驚天動地。眾番酋長、使節,立道旁專屬區,見唐國皇帝玉輅至,有左手撫胸鞠躬者,有振臂高呼“天可汗”者,有熱淚盈眶號啕者,有匍匐於地謝恩者……
緊隨玉輅後的方陣,由禁軍將領和宦官組成。在這些護駕官員的外圍,布列著十六隊禁軍騎兵和步卒。每隊禁兵人數不等,多則百二十人,少則六十人,皆由禁軍將軍率領。禁兵配備有弓、箭、刀等兵器,隨時準備應對突發事件。
禁兵後麵者,為“掌扇隊”。古時稱掌扇為謔,故又稱“謔隊”。一如皇帝寶座後宮女所執掌扇,象征天子尊貴與威嚴。“掌扇隊”鮮豔奪目,由孔雀扇、小團扇、方扇、黃麾、絳麾、玄武幢組成。
以天子玉輅為核心,其後還有一支小型樂隊,有個名堂叫“後部鼓吹”。小樂隊所配置的各色樂器,與玉輅前的鼓吹樂隊一致,隻是規模相對較小,但也有六百人之眾。
緊隨著“後部鼓吹”,為皇帝專用車隊(車駕),包括方輦、小輦、腰輦、金輅、象輅、革輅、五副輅、耕根車、安車、四望車、羊車、屬車、黃鉞車、豹尾車。車駕為天子專用,一千九百九十名甲胄兵士,在左、右威衛折衝都尉率領下,四行橫排隊列前進,分別持大戟、刀盾、弓箭及弩,尾隨豹尾車作為掩後。
天子車駕乃空載,誰敢僭越乘坐?然均由九匹大馬牽引,各有六名駕士隨從。
儀仗最後,為後衛部隊。
後衛部隊又為三個方隊,最前麵者為左、右廂步甲隊,由兩位大將軍率領,計有甲兵六百名。餘下兩個方隊,以一麵旌旗為前導,士兵均頭戴兜鍪,身披重型鎧甲,手持弓或刀、盾,兩隊兵士裝束完全一致,服飾均為同一深褐顏色,相間等距排列行進。兩隊間又有左、右廂黃麾仗,分為十二行前進,分別手持弓、刀、戟、盾,五顏六色的孔雀氅、鵝毛氅、雞毛氅間雜其間。
黃麾仗後為殳仗,“殳”為上古儀衛兵器,一百六十人的殳仗,顯得無比雄偉。
殳仗後,為諸衛馬隊旗兵、左右廂騎兵旗隊組成的旗陣,計有大旗一千六百麵。每麵旗上,繪有不同傳說神怪,諸如辟邪、玉馬、黃龍、麒麟、龍馬、三角獸、玄武、金牛,等等。
旗陣後,又是步甲兵組成的黃麾仗,規模等同前仗,計有六百騎兵護衛。
大駕鹵簿眾儀仗方陣,在張司儀指揮下,有條不紊通過帝國廣場。
盛典始於辰,終於午,耗時兩個時辰。
民眾山呼海嘯,旗、幡、幢、麾掩映日光,鼓、鑼、鐺、鈸驚天動地。正所謂:刀槍林立撼日月,甲光鱗鱗映長空。四夷齊呼天可汗,萬裏大唐萬國雄!
三
春三月,和風淡蕩。
京郊,渭河兩岸,柳絲閑垂。
“早點苞穀”,“早點苞穀”,四聲杜鵑聲聲悅耳,山穀間叫得歡快。春陽下,麥苗翠綠帶露,碧玉般千裏平疇。菜花盈阡溢畝,金燦燦一望無際。
唐製,春分時節,天子出宮春遊,謂之“巡青”。意即查看農禾長勢,體察民間疾苦。
開元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各地頻報祥瑞。玄宗謹遵祖製,每歲春分時節,必領文武百官,出宮“巡青”。一行百十人,為避排場過大擾民,皆輕裝奔馳。
玄宗久居禁中,難免身心疲倦。一旦出得宮來,天廣地闊間,心情自然歡愉。
巳時,三刻。玄宗巡至灞橋。
長安、萬年二令,恭迎於橋頭。見玄宗踏馬過橋,長安令忙上前,躬身呈報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鄉民張旺財家,一禾生九穗,穗長徑尺,請大皇帝諭示!”
萬年令不甘落後,亦急忙躬身稟報,喜洋洋奏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孝廉羅長富家,一樹杏花著百色,朵大如碗,請大皇帝諭示!”
百官以為祥瑞,跪一地請封。
春風淡蕩拂麵,百鳥和鳴悅耳,玄宗滿臉喜悅,當即口諭:敕建長安縣嘉禾堂,敕建萬年縣百花樓。二令呈報祥瑞當賞,著令掌書記錄入功名簿,以待他日補缺晉爵。
得了天子口諭,二令受寵若驚,齊齊匍匐於地,叩謝聖天子隆恩:“吾皇天威神武,萬歲萬歲萬萬歲!”
長安、萬年二令討了賞,文武百官滿眼羨慕。為人臣者,莫不以天子恩寵為榮!
吏部尚書裴凗跪前排,見天子心情上佳,想起元宵張說獻新詞,中頭彩而獲“大駕鹵簿”使,占盡天下人臣風光。今又見二令報祥瑞得封,頓時有了主意。
裴尚書忙起身,以帝國理化升平、時穀屢稔、大皇帝治世有功為奏,請聖天子封禪泰山:“(大皇帝)握符提象,出震乘圖。英威邁於百王,至德加於四海。梯航接武,畢盡戎夷之獻;耕鑿終歡,不知堯舜之力。惡除氛沴,增日月之光輝;慶襲休榮,雜煙花之氣色。靈物紹至,休祥遝委。江茅將黍均芳,雙觡與一莖齊烈。”
奏畢,伏地不動。
朝中百官,一向爭寵。所上奏章,多甜言蜜語,以搏天子歡心。今裴凗“封禪”之奏,將大皇帝比作堯舜,心想必得恩賞,便齊聲高讚。
唐玄宗聞奏,滿心歡喜不已,卻謙讓不準允:“自中朝有故,國步艱難。天祚我唐,大命集於聖貞皇帝。朕承奉丕業,十有餘年,德未加於百姓,化未覃於四海。將何以擬鴻烈於先帝,報成功於上元?至若堯舜禹湯之茂躅,軒後周文之遺範,非朕之能逮也。其有日月之瑞,風雲之祥,則宗廟社稷之餘慶也。天平地成,人和歲稔,則群公卿士之任職也。撫躬內省,朕何有焉?難違兆庶之情,未議封崇之禮。”
宋璟一代賢相,聞大皇帝所言,由衷敬愛天子聖明,忙領著百官,山呼萬歲。
眾文武齊讚:“吾皇英武神明,實乃大唐之幸、黎民之福矣!”
幸逢盛世,又遇明君,宋璟既為自己高興,尤為天下百姓欣喜。得裴尚書啟示,心裏有了想法,欲力促玄宗封禪泰山。
是夜,大雨傾盆。宋璟不避豪雨,先到尚書第,密會裴尚書,使其知會天下府州衙門,火速上書奏請天子封禪。又來到中書令邸,與張說私下相謀,讓他明日早朝時,複奏封禪事宜。張說應諾,思慮一夜,輾轉不眠。至三更天時,精心擬一奏折。
翌日晨,雨過天晴。
卯時。玄宗臨朝,登坐龍椅。首禮太監唱曰:“聖天子駕臨,列班大臣依序奏報。”
宋璟忙使眼色,讓張說先奏。依官場職秩論,列班大臣朝奏,莫不視首相眼色行事。今見他暗示中書令,皆知趣地站著不動。
受到宋首相慫恿,張說也不推辭,雙手捧持朝笏,出班朗聲奏報。
奏曰:“陛下靖多難,尊先朝,天所啟也。承大統,臨萬邦,天所命也。焉可不涉東岱、禪雲亭,報上玄之靈恩,紹高宗之洪烈,則天地之意,宗廟之心,將何以克厭哉!且陛下即位以來,十有四載,創九廟,禮三郊,大舜之孝敬也;敦九族,友兄弟,文五之慈惠也;卑宮室,菲飲食,夏禹之恭儉也;道稽古,德日新,帝堯之文思也;憐黔首,惠蒼生,成湯之深仁也;化玄漠,風太和,軒皇之至理也。至於日月星辰,山河草木,羽毛麟介,窮祥極瑞,蓋以薦至而為嚐,眾多而不錄。正以天平地成,人和歲稔,可以報於神明矣。”
武後臨朝時,張說即以文名顯達,策論天下第一,時人謂之“燕許大手筆”。適才所奏封禪文,析理清楚,頌揚恰到好處。
玄宗聞奏,仍不允。謙言曰:“朕以眇身,托王公之上,夙夜祗懼,恐不克勝,幸賴群公,以保社稷。”
宋璟忙出列,持笏躬身上前,小心翼翼稟奏道:“各道、府上書千餘,奏請吾皇萬萬歲,早日封禪泰山,此乃民意也,臣懇聖天子準允。”
黃門侍郎源乾曜,聽宋首相一奏,也急忙持笏相奏:“吾大唐國四海升平,八方祥瑞頻報,大皇帝封禪泰山乃天意也,臣懇吾皇恩準!”
眾大臣一聽,齊跪地齊奏:“恭請吾皇順天意,合民心,準允泰山封禪!”
玄宗依然不允,再次言曰:“朕承奉宗廟,恐不克勝。未能使四海從安,此理未定也;未能使百蠻效職,此功未成也。”
眾臣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收場。宋璟無奈,隻得示意眾僚退朝,獨將黃門侍郎源乾曜、中書令張說、吏部尚書裴凗留下,與自己一同專奏。
張說知其意,定要玄宗奏準。細思先前所奏,多言天時、地利、人和,唯獨未論及宗廟社稷。遂再奏道:“稽天意以固辭,違人事以久讓,是和平而不崇昭報,至理而闕薦祖宗。”
中書令說得絕,不去泰山封禪,就對不起祖宗,更有悖天意了。
玄宗聞奏,啞口無言。當下回心轉意,接受了封禪之請,命四大臣起草,即日頒布《允行封禪詔》。
詔曰:“朕昔戡多難,稟略先朝,虔奉慈旨,嗣膺丕業。是用創九廟以申孝敬,禮二郊以展嚴禋。寶菽粟於水火,捐珠玉於山穀。兢兢業業,非敢追美前王;日慎一日,實以奉遵遺訓。至於巡狩大典,封禪鴻名,顧惟寡薄,未惶時邁,十四載於茲矣。今百穀有年,五材無眚。刑罰不用,禮義興行。和氣氤氳,淳風淡泊。蠻夷戎狄,殊方異類,重譯而至者,日月於闕庭。奇獸神禽,甘露醴泉,窮祥極瑞者,朝夕於林籞。王公卿士,罄乃誠於中;鴻生碩儒,獻其書於外。莫不以神祇合契,兆同心。斯皆烈祖聖考,垂裕餘慶。故朕得荷皇天之景祐,賴祖廟之介福,敢以眇身,而專其讓?是以敬承群議,宏此大猷,以光我高祖之丕圖,以紹我太宗之鴻業。”
四
封禪乃國之大儀,天子詔令一出,帝國朝野轟動。
各地祝詞賀書,雪花般飛向京師。
朝中文武百官,突然緘默不語。明裏笑臉相迎,暗裏互相提防,都惦記著封禪使一職,終不知花落誰家!
玄宗心尤煩,為此大費周章。論資曆人望德行,非首相宋璟莫屬。然此次東巡泰山,時間長達兩月餘,京畿重地由誰留守?思慮再三,考量宋璟老成持重,留守京師最為適合。
玄宗打定主意,秘宣宋璟入宮,相商封禪使事。宋璟忠心為主,不欲有任何私念,便極力推薦張說,由他任封禪使最適宜。
玄宗點頭稱是,暗讚宋璟慮事周全。帝國除首相外,尚有左、右相六人。任命誰都不妥,難免會相互攀比,引起不必要的爭鬥。
張說為中書令,德行人望頗佳,又曾為大駕鹵簿司儀,由他擔當封禪使,別人沒得話說,確為最佳人選。
玄宗不再猶豫,立即詔告天下:宋璟為京師留守使,張說為封禪使。
詔示一出,眾皆鹹服。
天子封禪泰山,鬧心事實在不少,尤讓人潑煩的是,李唐祖製有規定,準允皇後隨駕封禪。然而高宗時,武後隨駕封禪東嶽後,翌年即篡位稱帝,國人為之議論紛紛,謂泰山乃祭天聖地,婦人登臨有悖日月,必會禍亂朝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