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賀知章金龜買酒 謫仙人名動京師(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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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得公主青睞,紫極宮住了三日,天天有酒有肉,好不逍遙快活。

巳時,一刻。二人品茗庭中。

大柳樹下,端端擺一張茶幾,四圍六把交椅,另有三個小方木凳。

臨南牆拱門處,置一銅風爐,爐上鐵壺正沸。

風從門戶吹入,爽爽地無限愜意。

李白正專心撫琴,突聞宮外林木間,琅琅傳來一陣歌聲:“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公主斜靠憑幾,一心專注於琴。聽到歌聲傳來,心中頗不耐煩,嘴裏嘟噥道:“這廝不知趣,又來擾人清幽!”聽她的口氣,似不喜歡這人。

李白停了琴,笑言相問:“這廝是誰?”

公主撇撇嘴,憤聲應道:“哼,還會是誰?剪刀!”

剪刀?李白一頭霧水。

玉真見他迷糊,撲哧訕笑道:“太子賓客噻!”

李白眉頭一皺,突憶起“二月春風似剪刀”。李白久居鄉下,不知長安事物,這人以詩文顯達,京師人都稱他“賀剪刀”!

“您說四明狂客嗎?為何呼他剪刀?”

公主白他一眼,揶揄道:“他還不是剪刀?一張嘴比剪刀還厲害,逮誰都亂剪一通。”

原來如此!

李白混跡騷壇,早知賀知章大名,特別推崇他的詩文。見公主不甚了然,自言自語地說道:“賀賓客名重京師,貴為太子賓客,誰都可以剪得。實不知又有新作問世,‘少小離家老大回’……”

公主聽得火起,圓睜一對杏眼,不待李白說完,突大恚:“這廝說他不得,因對議泰山封禪,得大皇帝歡心,賞他做了太子賓客。他自視才高,不恩反嗔,怨朝廷辱沒了他,時常來宮裏煩我,嚷嚷著告老還鄉,這不‘少小離家老大回’嗎?”

李白聞言,沉默不語。心裏暗忖,賀知章才高八鬥,玄宗為何不重用,隻給個“太子賓客”?有名無實的虛職,難怪老夫子牢騷滿腹喲。自己真得公主舉薦,恐怕還不如他呢。

玉真心細,見李白不言不語,知他所思所慮,便有意教導他:“怪他嘴不饒人,自稱‘四明狂客’,見誰都要貶抑。豈不聞廟堂高深,哪容得狂士撒野?”

二人正對話間,賀知章偕一童兒,歌聲夭夭地來到宮前。

一眼看見李白,臉色微微一詫,玩兒一般取笑道:“我道公主為何躲進紫極宮,原來早有貴客在。”

四明狂客狂放,京師誰人不知?今日一見,果然狂得大膽,他嘴裏的“貴客”,不正是長安城勾欄裏的“跪客”(嫖客)嗎?

賀知章狂,李白更狂。在世人眼裏,李太白的狂,才是天下第一狂。

李白站起身來,怪他口無遮攔,哈哈大笑道:“在下青蓮李白,早賓客一刻到。慚愧,慚愧,隻好委屈賀兄了,吃一盞殘湯剩水!”

四明狂客聞言,知他一語雙關,臉色微慍。正待張嘴叱罵,偏又聽到青蓮李白,鼓起一對銅鈴大眼,久久盯著李白,“爾是李白?蜀中李白?”

玉真奇了怪了,賀知章向不饒人,被李白踏屑如斯,竟然沒有破口大罵,反而問他的姓名。笑著對二人說:“早來是客,晚來也是客,二位何必鬥嘴?來來來,彼此認識認識。”

公主恁可愛,殊不知兩個狂人,心裏早已認識,哪用得著她介紹?

在李白眼裏,賀知章官居三品,被尊為“賀內翰”,常侍陪太子左右,足讓人心生景仰。加之京師騷壇霸主名頭,豈不讓李白折服?當下收了傲態,衝賀知章長揖道:“蜀人青蓮李白,久仰賀兄大名,還望賓客提攜。”

賀知章大喜,見李白客氣,急忙收了傲性,上前雙手扶住,謙讓道:“李白文名天下,某何敢充大兄?”

公主越發奇怪,兩個猖狂的大男人,未鬥個你死我活,彼此倒謙讓起來了。

這也難怪她,從小生於皇宮,哪識得民間世故?但凡有才之士,大多狷狂屬“瘋狗”,整日癲了一般,見誰不順眼,張嘴便要咬。一旦心服某人,又必景仰隨從!

二人彼此心儀,自然歡喜得像兄弟。

賀知章年長,自然為大兄。李白年輕,行個拜兄禮。

玉真一見,歡喜不已。忙吩咐下人,重煮一壺好茶。

李白毫不忸怩,待賀知章坐定後,掏出一疊詩稿來,雙手恭敬承上,請太子賓客雅賞。

賀夫子性豪邁,見李白灑脫,極類年輕時的自己,心裏讚賞有加。接過詩稿,認真閱覽起來。

二人對了脾氣,便一好百好,啥都順了心意。

賀知章極認真,逐字逐句精讀。一時紅光滿麵,兩眼泛著光輝。覽至《烏棲曲》時,拍腿大叫一聲好!又覽至《蜀道難》,更加情不自禁,從座上站起身來,嘖嘖讚不絕口,連呼“神來之筆”,高聲朗誦起來。誦畢,猶激動不已。

賀夫子遍摸衣袋,麵呈遺憾之色。公主被他感染,也知他想要幹啥,笑盈盈地說道:“這紫極宮裏,要酒肉?要錢物?賓客盡管招呼!”

“哪裏話!”

賀知章心情難平,嘴裏直嚷嚷:“老夫得識人間神品,必要親自做東,請大郎吃一回燒酒,何勞公主破費!”一邊說,一邊解下袍帶金龜,叫童兒拿去置辦酒食,火速送到宮裏來。金龜乃天子所賜,是為太子賓客“官符”,賀內翰常引以為豪。

公主連忙阻止:“到了紫極宮,輪不到你做東喲!”

賀知章哪裏肯依?牛脾氣一上來,衝公主就發火:“去去去!我不稀罕你有錢!”

公主知他性情,不再與之爭論。

李白不識金龜,見玉真百般阻攔,知其必定金貴。心裏感動不已,四明狂客不隻是狂,更多真性情也!

席間,有侍女撫琴,童兒煮茗。三人飲酒鬥詩,各展才學。

李白吃得口滑,談古論今,滔滔不絕。

賀知章有大才,也一再被感染,脫口稱讚道:“真謫仙人也!”

李白得此嘉獎,起身斟一杯酒,雙手畢恭畢敬獻上:“得大兄謬誇,小弟哪裏敢當?”

公主大笑:“賀賓客所言,直如剪刀裁柳,當得,必然當得!”

三人複大笑。

天寶元年,春正月。

京師長安城裏,盛傳兩件大事,一時轟動朝野。

一事甚巨,關乎帝國。胡兒安祿山者,得玄宗皇帝寵信,遷為平盧節度使,又兼範陽節度使,再兼河東節度使。三節度區鎮兵二十萬,幾占帝國鎮兵一半。朝中眾宰輔大臣,無不憂心忡忡,唯恐養鼠為虎,紛紛上書請奏削藩。

楊國忠參劾尤甚。

時,李林甫“口蜜腹劍”,窺視首相之位日久,以胡人不知書、驍勇善戰、孤立無黨為由,盡用胡人為節度使,美其名曰“衛邊”,實乃杜絕邊帥入朝為相之路,以便日後獨斷朝綱。

李林甫之議,甚得玄宗賞識,致使帝國產生偏重之勢,天下危象亂生。

另一事微,關乎市井。騷壇主賀知章,稱讚李白為“謫仙人”,讓李白聲譽鵲起。

有了詩仙美譽,李白在長安城裏,便混得風生水起,人人以擁有太白詩稿為榮。凡茶肆酒樓、梨園樂坊,人人誦之,處處歌之。

玄宗年近六旬,安邦治國於他,早已不再新鮮。反而對於歌舞詩酒,津津樂道不已。

皇帝居深宮,聞市井哄傳青蓮詩,心甚癢癢。“索白詩,一覽而慕之。”忙召首相相商,言於宋璟曰:“此李白者,莫非蘇長史曾薦乎?又或獵場獻賦者耶?”

宋璟是個有心人,仔細讀過《大獵賦》後,深為李白才華折服,認定此人早晚為朝廷所用,便將賦文隨身攜帶。

今見大皇帝垂詢,宋相忙執賦上前,躬身奏道:“正是!”玄宗接賦詳覽,雖語多媚俗,卻句句搔到官家癢處。一時龍顏大悅,連聲讚道:“大才彪炳千秋,帝國之幸哉者!”

初六日。興慶宮,群臣早朝。

卯時正。首禮太監杜仁,頭戴玄色軟襆,身著紅色衣袍,手持一條紅色長鞭,劈裏啪啦三鳴鞭。嘴裏高呼:“皇帝駕到!”

古之朝典鳴鞭,乃天子駕臨專用,俗稱“淨鞭”,又或稱“靜鞭”,有淨道靜聲之意。眾臣聽得鞭響,急忙靜言躬身,拱手相迎天子臨朝。

玄宗進入金鑾殿,端坐在龍椅上,滿臉睡而未醒的疲態,猶顯得心事重重。自寵妃武惠薨後,大皇帝便蔫了,很長一段時間裏,提不起一點精神,連早朝也懶得上了,宋璟、張說一幹重臣,整日憂心忡忡。

高力士心乖巧,深知大皇帝心意,後宮佳麗雖眾,卻無一個稱心如意者。作為近侍大總管,對於天子的喜怒哀樂,高力士不關心,誰還會關心?遂私下到外宮,四下尋覓美人。終於在壽王宮裏,見到了楊玉環,一時驚為天人。

高力士大喜,悄悄稟告於玄宗。

壽王李瑁者,玄宗十八子也。楊氏為壽王妃,乃皇帝兒媳,豈可亂了人倫?

玄宗初時不肯,恐天下人恥笑。終經不住美色誘惑,加上高士力花言巧語,便悄悄接到驪山,入駐溫泉宮華清池。一見果然資質豐豔,不僅豐乳肥臀,肌白如羊脂,尤善歌舞音律。二人同池共浴後,玄宗便被勾了魂,不顧他人非議,先度楊氏為坤道,做了禦妹道友,依玉真公主意,賜道號“太真”。後按捺不住欲念,直接收入後宮,夜夜歡度享用。

自打有了新歡,皇帝心情大好,每日必早朝問政。可惜一班大臣愚笨,無一人知曉聖意。玄宗占媳為歡,欲冊封為貴妃,又怕天下人恥笑,故欲言又不敢言。

宋璟哪能不知?私下言於張說,欲效泰山封禪之舉,請封楊玉環為貴妃。

張說不依,這種醜事兒,怎說得出口?

高力士倒乖巧,瞧得玄宗帝高興時,大膽諫言道:“冊封貴妃非國事,乃皇帝家事,何故看文武臉色?”

是啊,天下都是我的,天下諸事皆孤家事,為何要廷議?玄宗大喜,遂詔告天下,冊封楊氏為貴妃。

今日早朝,玄宗不悅者,非為貴妃冊封事,實乃楊氏太膩人,纏著要見謫仙人,說自己是“白粉”,讓皇帝哪裏去找?眾臣不知緣由,見玄宗不悅,盡揀好聽的奏,歌功頌德聲不絕。

唯張說所奏,乃長安城新鮮事:“臣聞市井言,有青蓮李白者,獨享騷壇詩仙之譽,凡茶肆酒樓聞至,必虛上位以待,且不取分文……”

玄宗聞奏,頓時來了精神,伸長脖子欲聽個明白:“張愛卿所奏,願聞其詳。”

張說聞言,正侃侃而談間,突有外邦國書至。

一番使衣著怪異,滿臉傲然不馴,語多輕慢。有識之者言,此渤海國使節也。該國地遠萬裏,與朝鮮國互為鄰邦。

番使麵對天子,並不下跪叩拜,傲然鼻孔朝天,一副牛皮哄哄模樣。玄宗不以為忤,視之為方外愚民。帝國威服四海,小小番邦蠻使,怎可和他一般見識?

時,太師楊國忠者,因從妹楊玉環的原因,命為今歲春闈主考官;太尉高力士者,命為春闈監視官。二人奉皇帝詔令,負責開科取士,為國家招攬英才。

玄宗端坐龍椅,見番使桀驁不馴,便命高力士接了蠻書,當眾拆開來宣讀,欲挫其倨傲之氣。

高力士領命,雄赳赳移步上前,一邊接過番使國書,一邊怪他不知禮樂,低聲叱責道:“胡蠻子,又來討賞嗎?”

番使昂首向天,並不言語相對,唯應以一聲冷哼!

高力士接了國書,又回到天子身邊,哪知打開蠻書,竟然不識一字。頓時目瞪口呆,匍匐在金階前,啟奏大皇帝道:“此書皆鳥獸之跡,臣高力士學識淺短,未識得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