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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州,嶧山白雲觀。
李白緊趕慢趕,一路風塵仆仆,心力交瘁來到魯中,已是小滿時節。
小滿小滿,杜鵑聲懶。
果然,田間地頭,秧苗青青,唯白鷺閑飛。
四聲鵑已絕,早沒了“早點苞穀”。偶爾有三聲鵑,叫著“啯啯陽”,急吼吼無一絲歡快。更多的是二聲鵑,慵懶地叫著“苞穀,苞穀”,聲音有氣無力,讓人心情鬱悶。
山腰小徑上,身負香囊的居士,各懷重重心事,少有展顏一笑者。
李白身子疲乏,心情尤複雜。一如慵懶的“苞穀”聲,無聊而不可名狀。兩腳沉如鉛石,腳步卻很堅定,不停往上爬,一步一步,邁向白雲觀。
李白出身底層,卻心係高遠,天生一股高貴氣。偏偏時不濟我,京師那般好的機會,卻混得“賜金放還”,已是灰頭灰腦,丟盡了顏麵。誰知苟且劉十娘,本想疼她一輩子,婦人又舍物般惡心,讓他心死如枯槁。
宣城不可留,京師不再去。一顆滴血的心,哪裏去療傷?
李白捏捏懷中,那物硬硬的還在。心裏便很踏實,煩躁的心境,也變得寧靜起來。
硬硬的那物,是一枚鐵錢。時時摸摩的鐵錢,油光般鋥亮。鐵錢陽麵,篆鐫“紫氣東來”。鐵錢陰麵,則鐫一條鯉魚,鮮活欲蹦,栩栩如生。
鐵錢看似普通,卻金貴無比,乃正一道茅山宗最高信物,道友謂之“陰陽魚”,又或稱為“道魚”。
那年遊姑蘇,與岑夫子、元丹丘暢飲蘇台。席間,丹丘生愛慕李白,特擬薦書與道魚贈之。
想到元丹丘,李白好生感動,心裏頓覺無限溫暖。
元丹丘乃隱士,名頭大得很,乃正一道天師級別人物,與羽士玉真公主、乾道司馬承禎交厚。
李白素來仰慕,對元丹丘恭敬有加,“疇昔在嵩陽,同衾臥羲皇”。
元丹丘獨具慧眼,視李白為國士,特以鐵錢相贈,欲使之結識玉真公主,以助他早登廟堂。李白懷寶至京,幸遇賓客賀知章,哪用道魚引路?與玉真公主一見如故,二人釅糯如老相好。
京師遇玉真,沒用上道魚,今日卻用得著了。
李白逃離宣城,早想好了療傷地,皈依道家,做個清靜無為的人。
嶧山白雲觀,乃京東第一觀。
觀主高如貴,司馬承禎師弟,二人同出一門,乃正一道八大天師者。
司馬承禎升天後,高天師混出了頭,牛皮烘烘得很,自詡茅山宗第一人,若無同道中人引薦,道外居士休想見他一麵。有時牛脾氣發作,任有其他天師引薦,也會拒之不理。
李白持有道魚,又為元丹丘引薦,本想順理成章,當個逍遙“逸人”,哪知遞上“引呈”後,卻吃了“閉門羹”。
高天師牛氣,就是不見他!
李白素慕仙道,早有皈依之心。自京師受挫、宣城含羞後,慕道之心愈堅,既來嶧山白雲觀,豈肯輕易放棄?
遂立觀前,任太陽暴曬,始終不稍動。
皈依之心,堅如磐石。
自午至昏,幾欲暈厥。
入觀居士眾多,見李白自找苦吃,紛紛上前相勸。言家中也可修道,何必非要“授籙”。
李白心誠,不予理會。依舊立觀前,任太陽曝頭。
高天師接了“引呈”,乃好友元丹丘所薦。知李白名頭響亮,又胸羅萬象,素與東岩子、司馬承禎交好,本該和他一敘,又慮其心高氣傲,不知是一時衝動,還是真心入道,哪敢隨便接納?
故不理他,獨自丹房打坐。
眾道徒規規矩矩,不得觀主吩咐,不敢輕易打擾,任李白一傻子,觀外苦苦等候。
申時,功畢。
高天師步出丹房,聽說李白還沒走,仍站在觀前靜候,心裏甚是詫異。
臨窗一觀,果見李白立觀前,雖汗流如注,仍紋絲不動。
高如貴看得仔細,此子傷心過度,又憐他頗有道緣,決意授他道籙。
囑近侍小道童,前去觀外傳喚,引去客房休息。
李白身心交瘁,早已腳(左火右巴)手軟,全憑著一口氣,死死硬撐到現在。
正昏昏欲倒,突聽道童傳呼,一時鬆了那口氣,轟然倒在地上。
觀中大亂。
高天師不慌,囑眾徒抬入觀內。又掐人中,又熱巾敷頭,又灌薄荷水。
良久,李白乃醒。
誠懇言於高天師:白一生慕道,望天師大張旗鼓授籙,以曉天下人。
李白的心思,高如貴哪裏懂得?大張旗鼓告示天下,詩仙從此遁入法(道)門,不再過問塵世事,惹不起躲得起哈!
高天師雖為道師,卻也有想法。既授李白道籙,便欲借此機會,一展自己本領。更有借詩仙名頭,來抬升自己聲譽的想法。
遂依《道書授神契》,舉行隆重授籙儀式。
《道書授神契》言:“……籙者,戒性情,止塞愆非,製斷惡根,發生道業……自凡入聖,自始至終,先授戒籙,然後登真。”
又言曰:“古者祭皆有壇,後世州郡有社稷壇。記曰,壇而不屋,古醮壇在野。今於屋下,從簡也。”
古代醮壇,原本為露天,後來才改在殿內。
齋醮形式不同,儀程也繁複多樣。各依時勢所需,搭建規模不等的壇。
大型齋醮活動,通常築若幹壇,中央大者為主壇,名兒叫作“都壇”,其餘一眾小壇,皆叫作“分壇”。
白雲觀名頭響,為京東第一觀,觀主高如貴者,又為國中第一天師,若借李白授籙之機,演繹為“羅天大醮”,則須供奉一千二百諸神牌位,設“都壇”一座,設分壇皇壇、度人壇、三官壇、報恩壇、救苦壇、濟幽壇、青玄壇七座。
茅山宗源於上清派,上清派為正一派分支。正一派道士授受經籙法壇,稱之為“籙壇”,又名“萬法宗壇”。
主持籙壇者,用天師之印,為“陽平治都功”印。
授受經籙儀式上,依正一派法典,須有三位天師級人物出席,即籙壇監度師、傳度師、保舉師。
傳度師又稱高功,授籙儀式主持者。
監度師又稱監齋,由世襲天師擔任,監督授籙按儀規進行。
保舉師又稱都講,即主管唱讚導引,為高功副手。
另據《金篆大齋補職說成儀》載,授籙儀式中,共設有籙壇十五執事,負責授籙各項事宜。
諸執事曰高功,曰監齋,曰都講,曰侍經,曰侍香,曰侍燈,曰知磬(知鍾),曰煉師,曰攝科,曰正儀,曰監壇,曰清道,曰知爐,曰詞懺,曰表白。
高如貴道法高深,卻也是人間凡人,哪能沒有點雜念?籙典製式甚嚴,若破格授籙,必遭天下恥笑。
籙壇所需執事好辦,凡觀內第三次加籙、獲得正三品以上職銜的道士,皆可為初次加籙道士授籙儀式的執事。自己作儀式主持,為籙壇傳度師,他人也沒得話說。
唯有監度、保舉二師,非天師職級者不可。設若馬上舉行授籙儀式,一時到哪裏去找?
李白喝著茶湯,心境漸漸平複。隻道授個道籙,高如貴一代宗師,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哪知道界如塵世,條條款款多得煩人。
高天師坐一旁,見李白已複常態,略一沉思,便有了主意。先定十五執事,讓眾徒即刻動起來,築籙壇,備供品,整理法器。
再飛鴿傳書,遍告正一派各道觀,見到“飛鴿傳書”後,力邀胡紫陽、元丹丘二位天師,務於午(五)月十八日前,趕赴嶧山白雲觀,參加李白授籙儀式。
高天師癲了嗎?
五月十八日,僅餘十六天,時間來得及嗎?正一道天師眾多,為何獨邀胡、元二人?
五月十八日,乃正一派祖天師張道陵誕辰,也是一年一度道士授籙日。獨邀胡、元二位天師,因為二人是李白摯友,一旦得到信息,必定趕來白雲觀。其他天師雖眾,卻未必能夠應邀準時前來。
高如貴打得好主意,卻不告訴李白。隻讓他逗留觀內,每日好酒好菜款待,耐心等著授籙日到來。
二
五月,十八日。
時令芒種正節,又為祖天師誕辰。
嶧山白雲觀內,一派喜氣洋洋。
觀前廣場上,正中設一座都壇,寶塔狀三層,高三丈三尺,底部周遭九丈九尺。
都壇頂端,立一百尺高竿。高竿周身遍裹金箔,又懸掛五色彩幡。竿頂置一鬥大玉珠,識者謂之“承天仙人引”。
主壇兩側,各置一副壇,建製略小於都壇。左為皇壇,右為度人壇。
二副壇一般大小,高二丈四尺,周遭七丈二尺。
二副壇之前,再築五座分壇,呈五角星狀,布於東西南北中,分別為三官壇、報恩壇、救苦壇、濟幽壇、青玄壇。
五分壇依製而築,略小於皇壇和度人壇,高二丈二尺,周遭六丈六尺。
遵從《天皇至道太清玉冊》,八壇所置器物無異樣,陳色品種皆一致。
唯有都壇最大,皇壇和度人壇次之,其餘五壇再次之。
卯時,三刻。
高天師、胡天師、元天師著道袍,皆右手搖銅手爐,左手拇指掐中指中節,盤結捏掐成“玉清訣”,代表道家最高尊神元始天尊。
雙腳行進間,踏罡步鬥。口中念念有詞,隱約可聞“急急如律令”。
三天師神情肅穆,莊嚴入籙壇陣中。
高如貴登都壇,胡紫陽登皇壇,元丹丘登度人壇。
三法師登壇畢,其餘十五執事魚貫而入,依次各立所事籙位上。
辰時正。
陽光漏雲灑金而下,直射都壇高竿玉珠。刹那間,玉珠金光燦爛,十裏可睹。
高天師右手搖手爐,左手依舊掐“玉清訣”,高聲宣布道:“時辰已到,侍香,侍燈,知磬!”
眾執事得令,指揮各部道眾,按事先演練好的程序,燃香燭,明油燈,奏迎仙曲。
霎時間,香燭同燒,燈火共燃,笙簫齊鳴!
胡紫陽極認真,肅立皇壇上。
左手拇指頻動,掐著“巡邏訣”:先為拇指掐食指三紋;再回環至中指,掐中指三紋;又回環至無名指,掐無名指三紋。
掐三指三紋畢,又反複捏掐二、三、四指十二宮,是為“巡邏訣”。
雙眼則四下張望,緊張監督著各個分壇,生怕發生半點差池,亂了授籙的規矩。
鍾磬聲裏,四個垂髻道童,抬著祖天師張道陵像,在清道、煉師、攝科、知爐四執事護衛下,由正儀執事導引,來到都壇上。
傳度師高如貴,早已用淨水淨過手。在眾執事幫助下,雙手接過祖天師像,恭置於主神位上。
這裏有個說法,叫作迎聖接駕。
迎聖接駕畢。
高天師再用淨水淨手,左、右手大拇指掐食指第一節,捏掐成“天師訣”,表示祖天師已降臨。兩眼直視主神位,察看祖天師像是否擺正,隨之左右輕微移動,使像端正無誤。安座、焚香、上祭、開光、點像……一道道程序,忙而不亂。
此為安聖。
安聖畢。
高天師右手高舉手爐,向度人壇不停搖動。
元丹丘得了指令,亦右手舉爐搖之,以示知曉。
搖爐畢,將爐收回,遞與詞懺執事。侍童忙遞上淨水,讓他淨了雙手。
淨手畢。
元丹丘肅穆,左手豎立胸前,小指曲藏中指、無名指下,拇指屈曲掐定中指、無名指,食指伸直,掐成“鬥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