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白雲觀入道授籙 謝家坡重逢杏兒(2 / 3)

右手執祝文,高聲開唱。

祝文曰:恭惟天地,神清太虛。上聖高真,諸座恩師。今有弟子,敕化授籙,虔誠伏請,靈光護持。

唱畢祝文,元丹丘再舉手爐,向救苦壇而搖。救苦壇者,意即道化居士、救苦救難於凡夫俗子也。

表白執事見元天師搖爐,知道該主角上場了。

李白著新道袍,肅立救苦壇前,心情萬般複雜。其心苦甚,實該入道度化了。然而思緒萬千,隱然有淚水溢出。

李白傲視天地,縱橫千裏萬裏,不曾有過傷感。時至今日,僅流過三次淚。一次為離家出蜀,一次得知玉兒去世,再次即今日入道授籙。

細想三次流淚,皆李白人生節點,能不傷感嗎?

表白執事很奇怪,授籙即將開始,主角為何呆若木雞?急忙小步上前,低聲催促李白。

李白展顏一笑,隨之步入壇陣,來到都壇前。

李白舉止反常,胡紫陽看到了,元丹丘也看到了。二人乃李白至交,怎不知他心境?仗劍離蜀,雄赳赳行走天涯,哪知空懷濟世之才,卻始終報國無門,現而今反倒遁入法(道)門!

高如貴入道早,又少與外界交往,先前不識李白,自然不懂李白感受。見表白執事引著李白,已到了都壇前。即手掐“上清訣”,啟動下一儀程。

初入道者,須先學禮拜,稱之為“過叩頭關”——稽首、作禮、遵作和心禮。

高如貴立都壇上,為李白作示範。身前的表白執事,則領著李白,依樣完成動作。

禮拜畢。

高天師轉過身來,高聲誦曰:“抬頭看青天,祖天師在身邊,天地人合一,弟子顯神力。”

表白執事領著李白,將高天師所誦,一字不差地重複誦一遍。

高如貴微微一笑,點頭表示讚許。複高聲頌曰:“天靈靈,地靈靈,拜請祖天師到壇前,急調通靈兵,通靈將,速速為吾來通耳,通靈,通天神。耳通,心通,未來通,過去通,現在通,鏈心通,鏈耳通。吾來靜,靜心通。吾來啟靈,啟靈通。吾奉祖天師通敕令,令行神通。”

高天師語速極快,念得搖頭晃腦。此環節甚難,須由受籙者獨立複誦,不得由表白執事領誦。能一字不差複誦者,方可授三五都功經籙。

李白天生異稟,有過耳不忘之功。高天師剛誦畢,即高聲複誦一遍,語速尤疾於高如貴,字字清晰入耳,且隻字不差。

籙壇廣場上,道眾齊聲喝彩。

高天師、胡天師、元天師尤大喜,各立己壇上。皆左手捏掐,作“開印訣”狀,用拇指甲挑中指甲,向外挑彈;繼而又捏掐作“入廟訣”,食指尖掐住大指根,表示誠心皈依祖天師!

表白執事見狀,輕聲言於李白:“慶賀居士初授籙成功。”

李白大喜,向胡逸人、元丹丘拱手,遙謝二兄相助。

胡、元毫無反應,竟然視而不見,端立己壇紋絲不動。

李白很是奇怪,臉上一片茫然。

表白執事見狀,突然沉下臉來,輕聲叱責道:“初授籙,何歡喜?待取得職牒後,才算正式入道!”

原來入道甚嚴,初授籙後,尚須口念《道德經》,繞道觀疾行七天七夜。中間不得停頓,更不得休息,稱作“磨心智”。

挨過了此關,方可取得職牒,由準道士正式升格為道士。

《正一法文天師教戒科經》載,初授籙的準道士,經過“磨心智”後,由傳度師頒發職券牒文,以證其所得之法職,名所錄之神界,以通達神靈。

這種牒文,簡稱為職牒。

取得職牒三年後,若無違背道規的行為,才有資格升授正一盟威籙,加受上清五雷經籙。又三年後,再升上清大洞經籙。

李白聽罷,大窘。心裏叫苦不迭,當個道士恁麻煩,要等到何年何月,才算有個正式名分?

唉,原本想初授籙後,與胡、元二兄吃台酒,好好慶賀一番。這下沒得樂了,七天七夜繞行白雲觀,又不得吃喝,何等的了無情趣!

李白入道心意早決,隻得百般忍了。在表白執事授意下,真個就頭戴純陽巾,身著灰道袍,不停圍觀疾走,愣是轉了七天七夜,終得以名籙紫府,自是喜出望外,仿佛脫胎換骨,又重新獲得了新生。

是夜,明月懸空,李白獨立觀前,引項高歌,吟出一曲《夢遊天姥吟留別》來。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政治失意,家庭變故,授籙入道……

李白所歌,心境澄明,無限向往神仙生活,既掙脫了精神羈絆,又一吐心中苦悶。

白雲觀,白雲繚繞。人居其間,身心俱仙。

“身將客星隱,心與浮雲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

李白性情大變,詩風也隨之大變。

李白也要走了,他想離開白雲觀,再次前往淮南,去故地重遊。

李白既為道士,當答謝授籙人,特置酒席相謝。

高如貴與之飲。

常言說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李白性情奔放,在高天師麵前,卻絲毫不敢放肆。一直小心翼翼,吃喝得極克製。

高如貴不知李白所思,以為是個無趣之人,枉自負了謫仙人之名。

二人話不投機,宴飲略顯尷尬。默默吃了幾杯酒後,高天師便不飲了,從懷裏貼身處,掏出兩封書信來。

一為胡紫陽所留,言許大嫂去世後,明月奴姐弟艱苦度日。今年春上,荊楚大地鬧春荒,大姊領兩個弟弟逃荒,遠走東魯兗州一帶,具體去向不明。

一封為元丹丘所書,言其長居嵩山,設若假道大梁,可登山一晤。

二書喜憂參半,一爽心一揪心。

爽心者,元丹丘又回嵩山,好友有了準信,想會晤隻管去便可。

揪心者,三崽逃荒東魯,天地茫茫,哪裏去尋他們?

本已舒暢之心,再次鬱結難過。

李白低著頭,隻顧不停喝悶酒,不知不覺間,早已爛醉如泥。

高天師見他醉了,暗自搖頭不已,吩咐近侍小道,扶去客房裏歇息。

翌日,醜時。

李白醒來。

四周一片漆黑,口幹舌燥難忍,獨自跑去齋房,尋到水缸處,滿滿舀一瓢涼水,咕咕一口喝下去,燥熱之氣頓消,人也清爽如常。李白不願再打擾觀眾,置五兩金在床頭櫃上,算作食宿費。悄悄去到馬廄,牽上心愛的白龍駒,縱身跨上馬背,揚鞭奔任城而去。

路上狂奔一日,來到任城地界,此去離兗州還遠。

酉時。

眼見天色向晚,道上已少有行人。

李白勒馬慢行,四下裏極目張望,欲找人家住宿,以待明兒繼續趕路。

道旁多古柏,森森十裏不絕。

有貓頭鷹夜歸,呱呱呱聒噪其間,聽得人背心發麻。

李白膽大,兜馬緩行。

行二三裏,來到一山岡前。

正躊躇間,見金剛般一胖漢,敞披著白布衫,肩挑一對酒桶兒,風快從道左穿出。

胖漢正疾行,陡見一人勒馬道中,以為遇了賊,吃驚地望著李白。

李白抿嘴一笑,欲借問夜宿處。

胖漢雖然吃驚,卻並不慌張。見李白神情俊朗,不似歹徒匪類。亦咧嘴一笑,算是作了回應。

李白尚未開言,先聞到了酒香,哪按捺得住?一時腿也軟了,腳也了,骨頭也酥了。噏噏鼻,饞涎直流道:“兀那漢子,桶中那勞什子,舀來吃一碗。”

胖漢低頭欲行,聽到李白吆喝,停下一雙大腳,咧嘴憨憨笑道:“這酒不零售,客官真要吃酒,去前麵丁字路口,那兒有家大酒肆,好酒好肉管夠。”

說完,兀自挑著酒擔兒,呼啦啦鑽入林間,瞬間不見了蹤影。

李白沒吃著酒,心裏甚是不爽,坐馬背上癡癡發呆。

胖漢恁生硬,不像個活泛的人,見他匆匆離去,便不再放心上。聽到前麵有酒肉可吃,遂放馬奔上岡來。

夕陽西下,岡前立一巨碑,碑刻“謝家坡”。

謝家坡?

奇了怪了。

李白有些激動,覺得謝家坡這名兒,甚是親切無比。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為何有這種感覺?

李白心存怪念,打馬下得岡來,到了丁字路口,果見七八株大柏間,矗偌大一座酒樓。

酒樓規模甚闊,不下城裏酒家。

四周圍牆高大,一色青石砌成。內圍一棟木樓,樓高三層,計二丈八尺。

樓前簷上,橫一根望竿。望竿上,挑麵酒望子,六尺長三尺寬,歪歪扭扭寫四個大字——“柳溪風月”。

柳溪風月?

李白甚訝,心裏再次激動。

山間無溪無柳,為何取這個名兒?

再看酒樓大門,兩側門垛上,各插一麵銷金紅旗。右旗書“醉裏乾坤大”,左旗書“壺中日月長”。

李白笑了,如此荒郊野外,能有酒有肉吃喝,便口福不淺了,竟還有這般豪華的排場,當真難得!

李白翻身下馬,呼店裏小二上前,牽去馬廄喂些草料。

店小二乖巧,衝客人笑笑,言道:“是純草料,還是摻和豆料?”

嗬嗬,你要精料時,他沒有;你沒說要時,他偏又有。

李白素豪侈,即使在下人麵前,也不肯失了身價。掏出一串銅錢,賞他作了小費。

豪言道:“隻管擇精料喂了,明兒一並算銀子給你!”

“好嘞!”

小二一聲歡喜,笑眯眯接了賞錢,牽著李白坐騎,入馬廄拴住。

李白便不管他,獨自進入院內,四下張望一番。

大樓西邊,為廚房。廚前拴一黑犬,狀若斑斕大貓。

廚房右壁處,置肉案一,砧頭二。兩個操刀夥計,正剁著肉餡兒,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廚房左壁處,偌大一石砌灶頭,上麵置竹編蒸籠。灶腔內,柴火熊熊燃燒,蒸籠熱氣騰騰。

樓東為茅廁,清潔無異味,幾疑為官家驛站。

大樓底層,一廳甚敞。

廳的正前方,置一柏木圍櫃,漆得油光發亮。櫃高三尺三寸,乃店家日常收銀處。

廳四圍及中央,擱十二張方桌,每桌各配四條長凳。

大方桌上,各置一箸筒,筒內插幹淨竹箸。又置碟兒瓶兒,裝些醬、醋、鹽巴、辣粉各色調料。

大樓後邊,另有一小院,闊約畝許。柴房、雜貨間、長工睏覺間,一應俱全。

李白趨步上前,掃一眼雜貨間,品字形擺三隻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裏。

適才所遇胖漢,正提起所挑酒桶,神情專注往缸裏注酒。

李白鼻子靈,聞得酒曲子甚香,知是魯東名釀——“濟水春”。

嘴裏讚一個:“果然好燒刀子,魯東‘濟水春’!”

胖漢見到李白,初時微微發愣,繼而憨憨一笑,嗬嗬言道:“客官來了?”

李白閱曆豐富,知他是個老實人,點點頭算作應答。

胖漢專心注酒,生怕拋灑半點。見客人不吱聲,續曰:“客官好沒見識,說啥‘濟水春’哩?此乃‘廣陵春’是也!”

李白越發奇怪,明明是“濟水春”,胖漢忒沒道理,偏要叫個“廣陵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