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雖然奇怪,卻不願刨根問底,免得人家不爽快。
李白退回前廳,擇臨窗處坐定。待要招呼酒菜,圍櫃裏卻空無一人。心裏又納悶兒,咋沒得店家呢?
適,胖漢卸完酒,從後院入廳。
李白見到他,忍不住大叫道:“饞殺某也!”
張口要兩壺“廣陵春”,又燉一隻肥豬蹄髈,再斬一隻燒鵝,順帶來十個驢肉饅頭。
胖漢一聽,瞠目結舌。要恁多酒菜?一人怎吃得了!
慢騰騰不吱聲。
李白嫌他磨蹭,鼓一對大眼,急吼吼叫道:“兀那大胖漢子,隻管依我意思,快快上將過來,不會少你半文錢。”
胖漢聽到催促,見他兩眼鼓如銅鈴,哪敢說半個不字?
衝著後廚間,嗡嗡一陣大叫。
“兩壺‘廣陵春’,原封!一隻肥豬蹄髈,燉。一隻鹵肥鵝,斬坨。外搭十個驢肉饅頭,要快。”
李白聽得有趣,笑嗬嗬讚一個。翹拇指誇道:“胖兄果好肥膘,卻不曾想到,恁好的口才!”
胖漢嘿嘿一笑,並不回應他,轉身入圍櫃裏。
原來是店家?
李白憨笑,將信將疑。
正疑惑間,後廚已出菜。
跑堂腿腳利索,肩搭白色抹布,往返廳廚間,將李白所要酒食,一一端上桌來。
李白大喜,伸手抓過酒壺,啟封先篩一碗,咕咕咕吃了,暫時潤潤冒煙的喉嚨。
甫一入口,眉頭立皺。
李白不解,胖漢為何說謊?明明魯東燒刀子,哪來淮南“廣陵春”?
“濟水春”亦名釀,雖不及“廣陵春”爽口,酒勁卻大許多。
李白吃得口滑,一連吃掉五碗。
順手將桌上醬油、米醋、蔥花、胡椒粉和一塊,細細攪拌均勻,倒進一個烏缽。複將燉(左火右巴)的豬蹄髈,放進缽裏滾幾滾。再用兩手拿住,“滋”地咬一大口。
肥髈蘸滿佐料,調汁和著肥髈油汁,順李白嘴角流下,看得人饞涎直流。
李白咧開大嘴,津津有味猛嚼。
李白率性慣了,隻顧著自己痛快,哪管別人眼神?瞧那鄉下人德性,窮癆餓蝦搞刨了,恐怕半年沒見葷腥了!
胖漢立櫃內,見客人清爽俊朗,卻沒半點斯文樣,忍住沒笑出聲來。
嘟噥冒句吳語,讓人好生奇怪。
“儂餓(上屍下從)(上屍下從)豕樣,恁沒半點吃相。”
李白耳尖。
胖漢不是土著,倒說得一口吳語。心裏奇了怪了,夯貨不是本地人?
獨自一人吃喝,正寡味得緊。心想胖子多貪食,何不邀來同飲?
有了這層想法,嘴裏停了咀嚼。衝圍櫃招招手,愉快言道:“老兄不是本地人?何不來吃杯酒,一起敘敘?”
胖子果然好吃,聽得客人邀吃酒,連忙走出櫃台,來到李白跟前,恭維道:“客官真好聽力,小老兒姓謝,單名一個冕,吳中揚州人氏。”
李白聽得親切,真是奇了怪了,心裏又是一陣激動。見胖漢子客氣,招手讓他坐下,篩一碗酒遞過去。
但凡愛酒之徒,無論多麼憨笨,隻要黃湯子灌腸,必生幾分豪氣。
謝冕也不例外,嗬嗬咧嘴一笑,接過那碗燒刀子,仰頭一口幹了。
李白大喜,沒想他一憨憨胖漢,喝酒倒很爽快。兩下對了脾氣,嘴裏直嚷嚷:“天下朋友,唯有吃酒,謝兄休要客氣,坐下,坐下,陪某吃個痛快!”
胖哥遵言,大咧咧坐副頭。
李白複篩一碗,雙手再捧給他。
謝冕也不推辭,接過又一飲而盡。
李白這才吃驚,死胖子好酒量!
一時豪情陡起,衝後廚大叫:“再燉隻母雞,重上兩壺‘廣陵春’!”
後廚聽得分明,應聲答曰:“好嘞,‘廣陵春’兩壺,再燉隻母雞!”
二人對飲,無拘無束。雖無文人雅聚風流,卻難得鄉野痛快。
李白性起,吃得滿麵紅光。數言生平事跡,語頗多自豪。
謝冕亦性起,吃得嘴滑舌結,無意抖落身世。自言揚州柳溪人,十五年前,隨主人來此,經營酒肆為業。
揚州柳溪?
李白聽了,心裏怦然一動。停下手中酒碗,詢之曰:“敢問謝兄,為何取個店名‘柳溪風月’,又叫個酒名‘廣陵春’?”
謝冕吃了酒,話也多了起來。見客人相詢,樂嗬嗬地說道:“小老兒哪知?主人固執得緊,說做人不忘根本,非要這麼取名兒!岡就叫了謝家坡,店就叫個‘柳溪風月’,連‘濟水春’也非要叫個‘廣陵春’!”
原來如此!
李白雖不明緣由,卻知店主心思,必定大有深意。憶起揚州柳溪舊事,心裏有了無限的感慨。不知杏兒現在何處,一切安好如故乎?
想到杏兒,李白鼻頭發酸。
杏兒和他拜過堂,算是結發夫妻喲。當年數返柳溪,百般相尋於她,卻不得點滴消息。
彈指一揮間,二十年過去了,歎人海茫茫,天涯無際,卻不知哪裏去尋找?
李白不勝感慨,獨自吃一碗酒,向謝冕要了筆墨,搖晃著去到大廳,佇立粉壁前良久,龍飛鳳舞題下一詩。
詩雲: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書畢,複唱一回。歌聲哀怨,寄托千般深情,萬般相思。
杏兒,杏兒,你在哪裏?
唱到傷心處,李白淚流滿臉。連飛四碗“廣陵春”,轟然醉倒於地。
四
夜裏,亥時。
月明如晝。
李白臥榻上,突聞門前犬吠。又聽得三五人聲,撲哧撲哧入店內。
李白心甚異,忙直起身子,隔窗向外觀看。
窗外,竹影橫斜,疏疏漏月光,院中空明如水。
一白犬,甚雄偉,昂然入庭內。項係一副金鈴,叮叮當當作響,繞庭一周而去。
俄而,細語竊竊。
又見六侍女,彩衣彩裙。左右各三,手挑梅花燈籠,循石階而上。
繼而四男子,皆玄衣玄褲,一身夜行勁裝。各自腰佩長劍,極類禁中侍衛。
殿後一美姬,年三十五六,麵覆一層輕紗,讓人看不清麵容。唯瑤冠鳳履,身著蜀錦紗袍,袖廣二尺許,極類圖畫中人。
美姬婀娜移步,肌膚玉瑩皎潔,與月光交相輝映,望之如仙女下凡。
李白大驚愕,如此荒村野店,竟有這般人物出入!
突又聽一聲門響,謝冕披衣惶惶出。上前恭敬曰:“主人回來了?”
美姬嬌聲道:“總管辛苦,又去酒坊挑酒了?何不叫人送來。”
謝冕低聲言:“老奴骨頭尚硬,能省一文是一文。”
美姬不再作聲,移步入樓中。
剛及廳,見粉壁題詩,神情甚訝。停步詢曰:“何人所題?”
謝冕不敢撒謊,生怕主人心細,覺察到自己好吃,與客人同飲過。急忙應答道:“黃昏來一客,狂飲數壺,強索筆所題。”
美姬眉頭微蹙,見他吞吞吐吐,知其又與客人賭酒了。
笑曰:“客哪裏人氏,姓甚名誰,為何題詩壁上?”
聽主人連環相問,謝冕心頭一慌,竟語無倫次。
小心應曰:“老……老奴實在該死,隻顧著貪杯,實不知客姓甚名誰。唯知年四十四五,胯下一匹純白色烈駒,又著一襲白袍,容貌俊朗若仙。口音說不太準,似蜀音又似楚音。”
謝冕諾諾說完,低頭立一旁,不敢張視主人臉色。
美姬聽完陳述,神情似呆了一呆。不再問謝冕話,獨自去粉壁前,仔細閱李白題詩。
初及目,即驚叫有聲。
閱至“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時,聲漸大。
複閱至“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時,已哽咽。
再閱至“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時,已泣不成聲。
隔空念一句:“兩岸曉煙楊柳綠……”
李白臥床上,不自覺跟曰:“一園春雨杏花紅。”
美姬噫一聲,複念:“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李白複接:“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美姬突大哭,號啕曰:“我的大郎呀!”
杏兒?
是杏兒!
想到謝家坡、柳溪風月、廣陵春……皆杏兒深情所為喲!
李白一躍而起,衝出房間大叫道:“杏兒!杏兒!杏兒!大郎在此!”
語急似連珠,情切如當年!
二人各自奔向對方,緊緊相擁入雅室。
一店雜工廚子,皆驚訝。紛紛相詢,卻誰也不知委曲。
雅室內,一燈紅焰,明豔如洞房。
杏兒喜極,淚流滿麵,雙拳相搗如擂鼓。一拳又一拳,拳拳擂在李白胸脯上。
李白亦淚奔,摟杏兒入懷,緊緊抱住不放。像當年一樣,不停地吻她,吻小臉,小鼻,小嘴,還有長淌的淚水。
杏兒仰起臉,雙手環抱李白頸脖,任李白百般愛憐。
李白柔情萬種,捧著杏兒的臉,仔細端詳著。沒變,一點沒變,還像二十年前,那般乖巧俊俏!
想起病臥淮南,自己無親無故,若非杏兒吸痰相救,哪得後來京師受寵、騷壇著名?
李白情難自禁,原來胸中那份真愛,自柳絲兒始發,全係於杏兒身上!以致許多年來,麵對其他女人時,始終有一份內疚、羞愧和不安。
這份特殊情感,外人肯定不知,李白哪能不明了?
與玉兒結合,乃男大當婚;苟且於玉真公主,利用多於情愛;野合於劉十娘,實為肉欲驅使……唯有杏兒,乃至真至性,兩人情投意合,又多共同語言,愛在骨子裏,情植心肝間。
杏兒不再流淚,將頭鑽入李白懷中,百般拱來拱去,毫無生分地撒著嬌。
那份幸福,豈能裝得出來?
夜風爽爽,月色朗朗。
杏兒枕李白懷裏,輕敘離別之苦。種種艱難曲折,如述晉魏傳奇。
每到傷心處,哽咽歎喟不止。
那年遵阿爺所囑,杏兒狠下心,不讓李白新婚圓房,硬逼他去奔前程。哪知李白走後,才曉得相思痛入骨髓,整日裏淚水洗麵。後聽人傳言,李白已入贅許家,杏兒更是痛不欲生,幾次上吊自絕,都為阿爺所救。
開元二十三年,秋。阿爺染疾去世,杏兒沒了親人,又聽得李白別許氏,離荊州東遊齊魯。遂變賣偌大一座謝莊,偕總管謝冕來東魯,擇此要道通衢,經營酒肆為業。心想李白既入齊魯,南下北上西進,必然經過此地,便想方設法多留痕跡,謝家坡、柳溪風月、廣陵春……旨在引李白注意。
杏兒一邊述說,一邊抽泣淚流。此時所流之淚,卻與往日不同,全是幸福的淚水。
李白聽得心酸,憐杏兒不易,兩臂越發抱得緊了,生怕又離他而去。
杏兒被他一抱,胸中似小鹿亂蹦,整個身子便軟了,(左火右巴)糯如揉熟的麵團。雖不曾經曆人事,卻也向往男歡女愛。
頓時頰紅如脂,嘴裏嬌喘連連,一雙眼兒撲朔迷離。幹渴已久的黑土地,隻待雨露滋潤。
李白將杏兒抱起,轉身入羅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