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來時,早有十餘道友,先他到了山居。有相識的逸友,如大名鼎鼎的岑勳、胡紫陽、馬正公,都一一在座。
喲,還有杜二。
杜甫也來了,見到李白後,便圍著打轉轉,形影不離。
李白很高興,這才是兄弟呢,臭味相投沒得法!
更多不相識者,不管授未授籙,彼此間見了麵,都相互行稽首禮。
元丹丘性閑適,閑雲野鶴一般人物,哪想到要辦甚壽宴?全因家人搗鼓,早早做了打算,欲大張旗鼓“做生”,令他一時手腳無措,也心煩得要死。特別定下規矩,所邀之人皆同道,由他親自審定,所有的賀壽儀程,全部刪減不用……設若不依他,必外出雲遊四方,撂下“攤子”不管。
家人拿他沒法,隻得依了他,內親外戚不請,也無一鄰居到場。壽宴卻不含糊,依客十六人為限,精心烹製兩桌酒席,花樣繁多,豐盛而精美。
依常理推論,家中尊者“滿十”,宴席需置於堂屋,方是“正堂正壽”。
元丹丘啥人物?偏偏不依那個教!囑咐將兩桌酒席,擺在堂屋前的露天院壩裏。拿他的話說,臨萬壑大啖佳肴,馭長風痛飲瓊漿。
家人拗不過他,又恐惹他發貓瘋,隻得將席桌擺在院壩裏,敞敞亮亮過“大生”。
元丹丘大喜,這才作了壽星,樂嗬嗬穿上大紅壽裝,招呼眾友入席,定要大碗吃個痛快。
為首一席,為壽宴主席。
主席正上方右位,是今日“壽頭”,當然元丹丘坐了。
“壽頭”左位,原為宴桌“次席”,今日卻有個名堂,叫作“陪壽”。
看官或不明白,為何這個“次席”,又叫作了“陪壽”?想想不難理解,所謂“陪壽”,倒很像婚禮上的伴郎,需由來客之最年長者,方可坐得。
坐者既是“陪壽”,又是壽宴司儀,這麼重要的位置,自然胡紫陽坐了。
嗬嗬,為何讓胡紫陽坐,岑夫子就坐不得?胡紫陽是誰啊,元丹丘授籙之師噠,又最為年長,他當然坐得,岑夫子就坐不得。
李白曾官禁中,又是騷壇雄主,安排在“壽頭”側首位。此位原本為客首,今日卻有個名堂,叫作“副陪壽”。
岑勳閑雲野鶴,乃元丹丘莫逆,二人相交近四十年,便安去“陪壽”側首位。此位也有個名堂,今日叫了“客頭”。
真是奇哉怪也,考上古禮儀典籍,席位並無“客頭”。蓋因李白所坐之位,禮籍上記載為“客首”,岑勳今日所坐之位,隻能叫個“客頭”了。此民間的稱呼,全為抬高客人身價,不值得大驚小怪哈。
馬正公性詼諧,做事沒個正經,雖與元丹丘同齡,又是胡紫陽毛根兒朋友,屈尊去李白下首坐了。他坐的那個位置,今日仍有個名堂,叫作“亞賓”。
岑夫子旁邊,尚餘一“末座”。杜甫文名日顯,如旭日東升,正該他去坐。
列位看官,不要詫異,這裏所謂的“末座”,並非整個宴席之末,實乃上席八座之“上八位”末座也。
君見否?彎酸文士總說:“某不才,忝列末座。”表麵上看似謙虛,骨子裏卻十分得意,忝列於上八位,哪能不嘚瑟呢?
重要席位安定,其餘人等便好辦了,隻需依年齡長幼,依序入席則可。
眾友剛坐定,元丹丘一揮手,早有四個健仆,各抱一壺披紅的“伊川燒”,團團為眾賓客篩上一碗。
不待司儀發言,元丹丘便高擎一碗,招呼眾友開飲。
胡紫陽一見,慌忙製止道:“且慢,還有話說。”。
元丹丘眉頭一皺,胡道師不讓吃酒,要搞什麼鬼?慍曰:“早已有言在先,不搞那些假把式,為何不讓吃酒?”
胡紫陽笑了笑,肅曰:“假把式不搞,壽詞總要說的!”
元丹丘撇撇嘴,不快地說道:“吃酒就吃酒,誰要說壽詞?”
“當然是我喲,還有副陪壽、客頭、亞賓和末座了。”
胡紫陽回了話,端起自家酒碗,對眾友高聲說道:“眾逸友見證,人生隻得一個六十大壽,是這等緊要事,壽詞該說呢,還是不該說?”
一院賓客轟然,齊聲大叫道:“元君六十大壽,其他儀程可免,壽詞當然該說!”
元丹丘眉頭一皺,搞得煩了不是?胡紫陽雖為授籙恩師,卻隻大自己四歲,二人處亦師亦友間。見他婆婆媽媽話多,很有些不耐煩,嘴裏嘀咕道:“能不能快點,眾友都等著吃酒呢!”
胡紫陽一聽,知道他同意了,嘴裏大叫一聲好。高舉手中酒碗,喜滋滋言道:“我說一句祝詞,眾賓客切莫閑著,就敬元大郎一碗酒!”
平時當司儀慣了,胡紫陽口才又好,壽詞張口就來:“天增歲月人增壽,福滿乾坤喜盈門。歡慶六十壽誕日,豔陽高照滿堂春!”
“好,吃四碗!”
眾賓齊大叫,紛紛持碗向前,恭祝元丹丘大壽無疆。
元丹丘也不推辭,笑嗬嗬連吃四碗。
岑夫子性急,不待胡紫陽指使,持碗獻壽詞曰:“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好!好!又吃兩碗!”
眾友複大叫,一邊向元丹丘敬酒,一邊自己吃兩碗。
馬正公性率直,又豈是慢性之人?見岑夫子搶了頭彩,哪裏還忍得住?亦持滿滿一碗酒,對元丹丘祝曰:“日月同輝,春秋不老!”
“好!好!好!再吃兩碗!”
眾友已有些癲了,一邊狂熱敬酒,一邊胡亂自飲。
杜甫性陰柔,不事張揚狂放。本待要說幾句壽詞,見眾友已亂成一團,早沒人注意自己了。落得自個兒清閑,便不去湊那個熱鬧,獨自悶聲吃著酒。
唯有“副陪壽”李白,不僅按捺不住寂寞,所獻壽詞尤與眾不同,乃《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
祝曰:“家本紫雲山,道風未淪落。沉懷丹丘誌,衝賞歸寂寞。朅來遊閩荒,捫涉窮禹鑿。夤緣泛潮海,偃蹇陟廬霍。憑雷躡天窗,弄景憩霞閣。且欣登眺美,頗愜隱淪諾。三山曠幽期,四嶽聊所托。故人契嵩潁,高義炳丹雘。滅跡遺紛囂,終言本峰壑。自矜林湍好,不羨朝市樂。偶與真意並,頓覺世情薄。爾能折芳桂,吾亦采蘭若。拙妻好乘鸞,嬌女愛飛鶴。提攜訪神仙,從此煉金藥。”
李白手捋長須,一路吟誦下來,抑揚頓挫間,好不逍遙灑脫。
眾賓客聽了祝詞,直喜得手舞足蹈,卻不知該如何表示。恁長的祝詞,當吃幾碗酒?紛紛大叫道:“大郎獻得好祝詞,卻叫人如何敬酒?”
李白情緒高漲,近來喜事不斷,家有賢妻把持,又得快婿魏萬,更喜三子康寧,心情哪能不好?聽得眾人鼓噪,朗聲曰:“這有何難?且看我的!”
眾賓客停下杯筷,一齊望向李白,看他如何動作。
李白闊步離席,去到酒案邊,提一壺“伊川燒”,來到元丹丘麵前,抱壺長揖道:“今日元君六十大壽,白感兄之大恩,特祝日月昌明,鬆鶴長春,壽比天齊!”
言畢,仰天長嘯。
頃,啟壺,長飲而盡!
眾逸友一見,驚而駭而喜。俄而,掌聲雷動!
元丹丘尤動情,上前挽了李白,又招胡紫陽、岑夫子、馬正公過來,五人手挽手連成一圈,團團踢踏而歌。
歌聲始而小,繼而高,終為澎湃!
眾賓客見了,皆紛紛離席,手挽手圍成更大一圈,嘴裏高聲狂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歌曰:“元丹丘,愛神仙,朝飲潁川之清流,暮還嵩岑之紫煙,三十六峰長周旋。長周旋,躡星虹,身騎飛龍耳生風,橫河跨海與天通,我知爾遊心無窮。”
眾道友所歌,不是新詞兒,實乃李白早年遊洛、嵩時,視元丹丘為不死神仙,專門為他所作之歌也。
今日適逢其會,唱來甚為貼切。
李白早已瘋癲,睜一雙迷離大眼,望遠山近壑,莽莽蒼蒼,排浪般鋪向天際;遙想大河從天而降,浩浩湯湯奔騰入海……忍不住詩潮狂湧,如黃河絕堤洪波,咆哮著滾天裹地而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李白歌畢,一口氣續不上來,轟然倒於地上!
眾道友皆驚,惶惶大恐不安,紛紛上前探視。
唯有杜甫癡了,呆立一旁。兩眼迷茫若癲,滿腦子渾渾噩噩,耳畔反複響起李白所歌。
李白所吟詩作,氣勢驚濤拍岸,磅礴不可名狀。天生一股浩然之氣,一股蕩滌天地的五行剛氣。
其氣奇,奇在超凡的創造力,奇在豐富的想象力。李白之氣奇,世無第二者,無人可及,無人能學。
其氣逸,逸在李白熱愛自由,詩風飄逸不群,行動放蕩不羈,思想縱橫天地。源於自由,渴望自由,追求自由,使李白詩作氣象萬千,變幻莫測,常常出人意表。
其氣壯,壯在李白極度自信,波瀾壯闊的自信,源於帝國傲視天下的強大,源於國民昂揚向上的高貴……咆哮憤怒、一瀉千裏的江河,奇險挺拔、高聳入雲的峰巒,長風萬裏、雲舒雲卷的天際,正是這種“壯”的自信表現。
杜甫天縱奇才,與李白雙峰雄峙,屹立於大唐詩壇。他心裏明白,適才一曲《將進酒》,已耗盡李白之“氣”,以致力脫而“假寐”。
眾賓驚恐,杜甫獨醒。李白噴薄而出的《將進酒》,勢必成千古絕唱,萬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