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郎醉書梁園吟 宗氏千金買詩壁(1 / 3)

幽州,節度使牙門。

牙門外,偌大一個廣場,計有百五十畝之闊。

廣場西北角上,青石砌一旗台,台基高三尺,周遭一丈二尺。

旗台上,矗一枝六丈高杆,杆頂上懸著杏黃牙旗,牙旗建製八尺六寸,威風凜凜地飄揚著。

牙旗者,鎮兵軍旗也,有別於地方州兵的四方旗。鎮兵駐防邊陲藩鎮,負責帝國的邊境安危,歸節度使節製,正規的名兒叫著牙軍。牙軍軍旗呼為牙旗,尤顯得凶猛,邊上飾以紅色鋸齒狀布條,源於猛獸利牙圖案,是古人彰顯榮耀和威猛的象征。

唐沿隋製,節度使受命時,天子賜雙旌雙節,授以軍事專殺特權。“行則建節,府樹六纛”,威儀極盛。

安祿山時鎮幽州,兼製平盧、範陽、河東三鎮,擁雄兵達二十萬,幾近帝國鎮兵的一半。時人謂之“長安天子,幽州牙軍”。

廣場東西南北中,依七星北鬥之陣,布列著七座大軍帳。大軍帳各占地畝許,皇皇如天子大駕行宮。中間一座尤為闊大,比其他軍帳大了一倍,那是牙帥安祿山的中軍帳。

在京中人氏眼裏,安祿山是個怪物,放著好好的牙署不住,偏偏心血來潮,非要在牙門外廣場上,一溜煙列置七座軍帳,不論寒暑雨晴,都吃住在軍帳裏。

胡兒精明著哩,七座大軍帳裏,住著他的心腹爪牙,有牙隊兩千勁卒,日夜巡邏警衛。每日卯時,像禁中早朝一樣,安祿山坐在中軍大帳裏,接受爪牙們的牙參,長此以往,自生“帝威”。

李白天生機警,哪能不知緣由?安祿山此番舉動,旨在長期保持警惕,可隨時聞風而動。

李白機警歸機警,卻容易輕信人,偏偏忽略了魏婆婆。老妖婆般的魏氏,出其不意一記悶棍,就把他“請”到了幽州牙門,成了安祿山的階下囚。

十月,初八日。

寅時,三刻。

李白衣履不整,由崔成甫帶著,前往中軍大帳行參。

誰知到了帳前,卻被牙隊攔下,隻讓崔成甫入帳,李白留在帳外候著。

卯時,正。

安祿山腆著肚,扭著肥碩的身軀,肉山般“塌”在虎皮交椅上,依例接受眾牙將牙參。

李白站在帳外,正置大帳門簾處,眼角餘光一掃,帳內情形一覽無餘。

崔成甫在列,自是不必說了。魏婆婆拄著拐杖,也赫然在列,倒有些讓人驚訝。

李白滿臉疑惑,老妖婆何許人?怎也入帳牙參!

卯時,一刻。

眾爪牙依朝禮,一一牙參畢。彙報簡明扼要,不似禁中早朝拉雜。多鎮兵日常訓練事,也有軍需籌劃事,又或契丹、奚族情報互通事。

李白尖起雙耳,聽得甚是真切,眾爪牙雖未明言,僅從所參事宜分析,胡兒悖逆叛唐,已經迫在眉睫了!

魏婆婆癟著嘴,拄一榆木拐杖,顫巍巍上前參拜。

“稟告安大帥,妾家謹遵鈞旨,已將魏婆婆燒臘分店,開遍了國中十五道,‘察事廳子’已逾萬人。”

安祿山聞言,大加讚許,咧嘴譽曰:“但得他日功成,魏大娘可為‘察事長’!”

魏婆婆一聽,滿臉歡喜之色,笑眯眯持杖退下。

李白駭一跳,老妖婆年逾八旬,竟是胡兒的心腹,負責組建偽“察事”!唉,自己著她的道兒,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俄而,崔成甫亦上前,躬身參曰:“稟告安節鎮大帥,某敬遵鈞旨,親率‘曳落河’眾兒郎,遍尋國中各州縣,訪得賢能異士百人。尤可喜可賀者,大帥心儀的李翰林,也已請到了幽州!”

李白再駭一跳,好你個崔成甫,俺還把你當知己呢!你辭了帝國官職,尚且情有可原,哪知狗東西不學好,竟成了胡兒“曳落河”頭子?!

安祿山聞言,卻是一臉驚喜,伸長脖子問道:“莫非青蓮李白?書蠻書嚇番使的李大學士嗎?”

崔成甫麵有得色,抬起頭來應答道:“正是李翰林,李大學士!”

胡兒一代梟雄,早有野心圖謀天下。心想李白捉弄番使,如戲黃口小兒,不僅文采飛揚,武技尤深不可測。似這等了得的英雄人物,據為己有則罷,設若不為所用,必除之以絕後患!

安祿山善詐,心裏想得歹毒,臉上仍一副憨憨的笑容。大嘴巴一咧,衝著崔成甫叫道:“快快有請李學士!”

崔成甫雙手打拱,應聲曰:“安節鎮急不得也,豈不聞劉皇叔‘三顧茅廬’乎?李翰林就在帳外,煩請大帥移尊前去禮見!”

安祿山為胡人,不知書也不識禮,偏偏聽說過三國事。見崔成甫言之有理,又想詩仙李太白,乃心高氣傲之人,帳外親迎又有何妨?

胡兒上了心,當下站起身來,離開虎皮大椅,扭著碩壯的身軀,慢騰騰出了大帳。

李白素惡胡兒,又遭魏婆婆、崔成甫二賊使計賺來,本就惱怒異常,見他扭一堆肥肉出來,欲延自己為座上賓,哪能不鬼火冒?!便昂起頭,隻顧四下張望。

安祿山走上前,見李白傲然四顧,正眼不瞧自己,心裏略有不快。想到高力士、楊國忠輩,都遭他嗬斥,便耐著性子,堆起一臉憨笑,衝李白唱個肥喏,大笑道:“某家粗豪不才,卻喜大學士高才,願與生俱結忘年交。”

李白一聽,撲哧笑出聲來,胡兒假裝斯文,話說得怪模怪樣,故意戲曰:“安節鎮尊大帥,某一介布衣草民,隻配與豬狗為伍,何敢與爾為忘年!”

安祿山不識文辭,哪知李白在罵他?哈哈大笑道:“李翰林學富五車,實在太過謙了!”

李白嘴一撇,正待又要駁斥他。

崔成甫一見,怕他再出穢言,壞了自家的好事,急忙止曰:“大帥雄鎮三藩,素有澄清宇宙之誌,對大郎心儀已久。若得安節鎮提攜,早晚榮華富貴,望大郎三思。”

李白聰明絕頂,不敢明罵安祿山,怕他動怒傷害自己,心裏早憋得難受,崔成甫送來一張臉嘴,哪能不給他一耳刮子?!

鼻裏冷哼一聲,手指著崔成甫,傲然斥之曰:“白雖不才,不配與豬狗為伍,總罵得你這卑鄙走狗!”

安祿山聞言,總算聽明白了,李白這廝可惡,罵崔成甫走狗時,還在罵自己豬狗不如!

胡兒久鎮三藩,勢如土皇帝!手下千萬爪牙,誰個見了他,不唯唯諾諾?偏偏一彎酸文士,敢於藐視自己。當下怒吼一聲,望天空放一枚火箭。

“噝”,一聲長嘯,火箭升於半空。

“嘭”,一聲炸裂,火箭花開五彩,光焰漏雲而下。

崔成甫一見,大駭。

安祿山生性殘暴,每當耍威風時,總喜歡大開殺戒。

李白哪裏知道,依然負手傲立。

崔成甫卻著了慌,恐禍及於己,便想拉李白一同下跪,求胡兒手下留情。

李白鼻孔朝天,傲然不跪。

崔成甫愈惶恐,兩股戰戰兢兢,自個兒雙膝跪地,叩頭如搗蒜。

胡兒冷哼一聲,大手往帳前一揮。那枚火箭響後,帳前牙隊忽然分開,讓出一條通道來。

廣場大門外,突湧進兩千軍士,旌旗獵獵,甲光映日,吼聲震天。

隊前十名甲士,各推一輛囚車,車內載著“死囚”,風一般到了帳前。

李白眼尖,見眾囚身著官服,皆三藩內朝廷命官。不知犯了何罪?竟被胡兒下了死牢!

安祿山腆著大肚皮,一副趾高氣揚模樣。臉上皮笑肉不笑,輕蔑言於李白:“爾可瞧好了,這些人才是豬狗,膽敢誣我反叛朝廷。哼,皇帝聖明,偏嘉獎我忠心,特將一眾豬狗,交由我發落。”

胡兒言畢,胖乎乎右手伸向空中,略微一停頓,再猛力一揮。

崔成甫見了,放下心來。胡兒嗜殺,這是他特有的殺人動作,難得他今日開恩,隻殺“死囚”樹威,自己狗命算保住了。

果不出所料,陣前一排弓弩手,見了安祿山手勢,一時箭發如雨,將眾“囚”全部射死。

李白見了,驚得目瞪口呆。安祿山肆意胡作非為,哪裏還講王法?哪裏還有王法?!唉,這麼多朝廷命官,想殺就殺,如此藐視朝廷,帝國危矣!

胡兒立帳前,虛眼睨視李白,見他一臉驚愕,隻道怕了自己。複哈哈大笑,高聲令曰:“眾兒郎盡展所學,獻於李大學士!”

兩千甲兵聽令,齊齊以矛擊盾,齊聲大呼:“風!風!風!”

倏地,兩千甲兵四下裏散開,成八個小方隊,向右側的箭陣衝過去。

箭陣成矩形,弩手持弦以待。一百二十名弩手,立跪各六十,弩發如蝗蟲。

兩千甲士勁卒,冒著滿天箭雨,發起集體衝鋒。前排中箭,紛紛倒斃地下,後排視死如歸,複蟻擁般衝鋒。無一人退縮,無一人畏死!